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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9 章
捡起撕裂成两半的粗布,傅知麟和铁面在暴雨里一人一边支起木架,将宽大的粗布绑在木架上,给麻翁的花虫田搭起避雨罩。
麻翁忙前忙后,既担忧他的花虫又对她二人吹了胡子:“我这山谷一年到头也没下过这么大的雨,偏你们来了之后,呐,后山又涨了水,今天又下这么大雨,你们是不是咒我小麻翁来了!”
小老头身量小,总是在她们面前自称小麻翁,傅知麟却觉得他挺有意思。
“兴许是这厄运随我来了,您老人家好人做到底,多担待些。”
傅知麟自嘲笑着,她满面都是雨,为了方便搭帐脱去了几件衣袍还卷起了衣袖,这会被雨浸湿,衣物贴身黏着,撑出一副高挑又利落的轮廓。
手臂紧致青筋微凸,雨水沿着脉络流淌,弯腰行动之间可见布料下的流畅,一用力,那线条便如弓弦般被拉紧,是韧中带劲。
一年了,一年了铁面也没坚定自己要杀她的决心,反而被她激着生出了攀比之心。
见傅知麟面不改色,在暴雨大风中也稳稳拉住布匹固定在地面,铁面也挺起了胸膛用力抓着狂乱的布匹一脚扎进泥地。
输给谁,他也不想输给傅知麟。
而后,麻翁便见铁面像是怄气一般,傅知麟做什么他就做什么,甚至还会从她手里抢活干,利索又有干劲。
半个时辰后,花虫田已被全部保护了起来,他们这才松了口气。
傅知麟擦了擦脸,捡起散落在一旁的衣物躲到了屋檐下,她甩了两下湿衣又拧了两把拧出雨水,一旁传来稀稀落落的声音,她扭头看去,铁面也拧出了一把水,甚至用力挤得衣裳变形,拧出了比她更多的雨水。
她回过头来只笑笑。
“歇一会,进来喝点热茶,小麻翁给你们煮点花茶啊......”
麻翁穿过二人之间的沟壑,佝着腰入内。
“好,辛苦麻翁。”
铁面也立马开口:“辛苦阿祖。”
麻翁歪了歪嘴,斜吹了一口湿哒哒的胡子。
傅知麟没有穿外袍,她望着灰暗的天深深呼吸,问:“你的朋友们有新消息吗?”
铁面拍了拍衣摆,坐上门边小凳子,道:“探不到更深入的了,只知道虞祯以驻守的名义没动刀子就占了西南四郡,强行将那几个太守关在了郡内。京城那就探不出什么来了。”
傅知麟不意外:“虞祯手握重兵,虽调兵占领却并未直接起兵,京城缺将领缺兵力不敢轻举妄动,只是一年了,京城竟然还没个主意。”
铁面看过来:“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表面谈和,内里夜袭,先杀统帅可以减少很多不必要的伤亡。但,怎么引他出来谈和倒是个问题。”
铁面嗤了一声:“这就是所谓的兵不厌诈?”
“是。”
铁面讥讽道:“那他真应该直接杀了你。”
傅知麟笑笑:“虽然我很想潇洒地说,我也希望如此,但,粗俗地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才有成事的希望,若是能活,我还是不想死。”
铁面一怔,忽然沉默。
片刻后他又问:“可若是你明知道,留着别人会有被报复的风险,会有人想杀你,你为什么不......不赶尽杀绝呢?”
傅知麟靠在门柱上,平缓道:“我手上之魂或有恶灵或有冤魂,我不悔,倘若他们要向我寻仇,那便寻仇,我不会站在这空手等死,同样也不会为了一些还未发生的猜测而将一方人土屠杀殆尽。”
铁面低下了头,再一次沉默。
傅知麟就这样静静注视着等着,而后,她听见一声低问:“那我是恶灵还是冤魂?”
凳子被一股力踹进了雨幕,霎时,刀刃的寒光反射出铁面凌厉双眼,刀尖直直冲着傅知麟的面门而来。
她面色不改后仰空翻,甫一落地刀尖再度冲她命脉。
一步侧开,双手上下合十,匕首被禁锢在她掌心,顺势身她化开铁面冲劲,又侧向一步,她用肩膀使出巧劲撞向铁面,一瞬间,人刀分离。
匕首在她掌心飞旋,刃上雨水四散。
傅知麟没有进一步进攻,她只是挥手一划,面具被砍成两半。
她看着雨里的人,轻笑一声:“认不出了啊,赫银珠。”
缺了个角的铁锅里煮着白花花的肉汤,头发乱糟糟的男人口中念念有词,时不时搅动锅中汤。
赫银珠蹲坐在屋子的一角,她的小脸灰扑扑的,像是挖了炭。
可他们一家其实用不起炭。
圆润的大眼本该炯炯有神,但此刻满是屋内的贫瘠与饥饿的灰暗。
她看向桌子旁身形瘦削的母亲,母亲无力擦着脸,又捂着手臂上的红紫,企图掩盖她的伤痛。
门板时不时被风沙拍打,赫银珠有些害怕。
弟不见了。
“赫银珠来,来......”
阿爹在向她招手,可她摇摇头不想过去,她不肯过去,她的阿爹便朝她走来。
他手上端着一碗白色的肉汤。
“赫银珠乖,吃点肉,喝点汤,吃饱了去村后白羊圈,去找你黑六伯伯。”
碗的外面一层已经有了裂缝,赫银珠不懂这碗为什么还没碎,她也不懂阿爹为什么要她去找放羊的黑六伯伯,她想找弟。
“阿爹,弟不见了。”
男人听见这话当即变了脸色,高声道:“我让你喝汤!”
这一喊,女人被吓了一跳,赫银珠也被吓了一跳,她被吓哭了。
“我不要喝!我不要......我要弟......哇啊......弟不见了......”
听见她的哭喊,男人像是变了个人,用力捏着她瘦弱的胳膊,那力气之大好似在折干草。
她不喝,推搡着躲避着将肉汤撒了一大半,然后,她的阿娘抹了抹眼泪也来央求她喝汤。
是央求,她看见阿娘在哭。
她太瘦弱,抵不过她的爹娘。
可在肉汤进嘴的前一刻,地面疯狂震动,她以为大地在发怒,要裂开了,可不是大地,是马。
无数匹高大的黑马冲破了门和土墙,他们直接破开了屋子,撞飞了人,又撞飞了肉汤。
她长大了嘴还保持着哭泣,但眼泪还没滑落她便看见她的阿爹被马蹄踩碎了,阿娘挡在她身前不让她看,然后,阿娘捡起碎了碗割开了她自己的喉咙。
阿娘最后是笑着的。
赫银珠收起了嘴巴,她的脑袋不允许她思考眼前的事,她没见过穿得那么好那么厚实的人,也没见过那么多马,很高很壮,要是做成肉汤,一定不是白花花的。
“将军,只剩她一个。”
被叫做的将军的人低头看了看她,然后蹲下擦了擦她的脸,问:“你叫什么?”
“我叫赫银珠,我弟不见了,你看见我弟了吗?”
“你弟多大?”
她用手比划了一下:“这么高,他的脸特别红......”
将军笑了,然后起身对她的手下做了个手势。
很快,这些在她的家里翻箱倒柜,她不知道他们在找什么,但是没一会,只剩一半的厨房里就有了喊声。
“将军!您来看!”
将军走过去了,赫银珠也想看。
她跑了过去,但是被将军挡住了,她从一旁的缝隙里钻进去,只见那些人打开了地上的木板对着里头倒吸了凉气。
踮起脚尖,她还未看清眼前便被一只手挡住了视线。
将军捂住她的眼,将她推了出来,然后将她抱走了。
这么多年下来,她还是不知道木板下面藏了什么。
“只是想问这个吗?”
傅知鳞转动手上匕首,而后朝赫银珠脚下一掷,刀尖紧紧插进木板,微微震动。
赫银珠弯腰拔起,神色平静道:“我已经知道是什么了。你呢,你早猜到我是谁了吗?”
“为什么会是你?”
赫银珠被推到在地,她颤抖着手,颤抖着身体,害怕。
她不应该怕,她应该这么做的,黑六伯伯说的,他天天都在说,他们是坏人,他们踩死了阿爹逼死了阿娘,踏平了村庄又把他们这些人赶到更远更没东西吃的地方,她要报仇的。
将军对她格外关照,还总是抱着她允许她靠近,所以只有她,只有赫银珠有机会杀将军。
她就是这样做的,若是她不能杀死将军,将军就要来杀死他们了,他们已经杀死了黑六伯伯的羊!
可她失败了,将军只是受伤,将军没有死,将军还在问:“为什么会是你?”
不知道,她很害怕,她不知道将军为什么这么问,可她听出了失望,是失望,她能感觉到,她不喜欢将军眼中的自己。
她缩起了身体等着将军的马将她踩死,可下雨了。
雨水打在她脸上又从眼中滑落,她整整尝试了三次都没能杀傅知鳞。
“你就那么想杀我吗?”
傅知鳞也走进了雨中,她问:“你恨我吗?”
恨?
赫银珠不确定她对傅知鳞到底是不是恨,她很迷茫。
傅知鳞的马踩死了阿爹,可救了她......傅知鳞把他们北部人赶走了,可她送给他们种子......傅知鳞嘲她是没用的小孩,可她要自己变强,要自己能拉动黑弓......傅知鳞也失败了,被人抓走了,可她坚持了下来,走到了现在......
她真的不清楚,不清楚自己恨不恨她,若是恨,她应该下定决心杀了身后的人,现在这片山谷都是她可利用的,她有完全的胜算......
可若不恨,那她靠着恨意坚持的数年算什么呢?她朝傅知鳞前进,又救傅知鳞的目的就是为了告诉她,自己已经变强了,强得可以杀死她了,难道要放弃吗?
好迷茫。
肩膀被转过去,她突然回神,惊觉傅知鳞已经近了她的身,刚要抬臂震退,头顶却忽然落下手掌。
傅知鳞在顶着大雨捋开她的头发,然后,她抬起了自己的脸,左看右看,上看下看。
“上一回在雨里见你还高高兴兴的,这一回就笑不出来了吗?”
她笑不出来,可傅知鳞笑得出来。
“在南疆吃了不少苦头吧?身体都没长好,个子还不如我们家知靖高。”
赫银珠突然瞪大眼:“你胡说!傅知靖比我小,怎么可能比我高?”
“哈哈。”
傅知鳞大笑两声,搂着她的肩将她又带回了檐下。
“一时半刻做不了的决定,那就不做,横竖我就在这,不论你什么时候下定决心了,我都奉陪。”
赫银珠头顶被盖了一块布,这块布在擦她的头顶。
她从来没有被这么对待过,不,有过的,在北部的时候,傅知鳞给她洗过澡,就那一次。
那一次,她也是拿了块布给自己擦头发......
血气突然上脸,浓烈滚烫。
她拽下布巾扔到傅知鳞身上,大吼:“谁要你给我擦了!你别以为这样、别以为这样我就不讨厌你了!”
讨厌吗?有多讨厌?
她不知道,她对傅知鳞怎么会是讨厌呢?
傅知鳞没有恼,她还是笑笑接下了布巾,对她嘱咐:“去换身干净衣裳,小麻翁还等着你去喝茶呢。”
为什么要笑?凭什么要笑?
她还是铁面的时候,傅知鳞对她明明是很有距离感的,为什么这会语气这么熟稔,就好像她们是认识了很多年的伙伴?
心底突然涌起一浪皆一浪的羞意,明明片刻前她还是要杀傅知鳞的,为什么这会她就把自己当孩子了?
赫银珠脸上红一阵又红一阵,她紧抿着唇又瞪着眼,最后逃也似的跑回了屋。
傅知鳞笑着摇摇头。
把自己当成是大人的孩子被一下子掀开了故作冷硬的面具,总是拉不下脸的,面子对他们还是很重要的。
她将布巾盖在自己头顶,仰头看着连成线的雨珠,心下十分平静。
待这一场大雨过后,山谷那头或许会出现彩虹,她很期待。
也期待着,雨后,茶凉后,她走出山谷的那日。
索性这场雨并没有下太久,她离谷的这一日也并未让她等太久。
“你就这么回到林中郡,你也不怕虞祯再抓你回去?”
赫银珠还是别扭,但别扭着她也会来找自己说话。
傅知鳞擦了擦佩剑,淡然道:“要是再抓我回去,可得劳烦你再救我一次。”
赫银珠一愣,脸上似是又被火烧,大声道:“你有毛病吧!”
傅知鳞笑了声:“此番再回林中郡,首先要紧的便是知靖的安危,我得先找到她,才能盘算接下来该怎么对付虞祯。”
提到傅知靖,赫银珠又偃息,没了适才的气势。
“怎么了?”
目光闪烁,她不自然回答:“没什么......”
傅知鳞将剑送到她眼前,让她自己看看自己的心虚神情。
“说。”
赫银珠踌躇良久,弱声道:“你妹妹应该......已经死了......她说她会自尽......让你没有后顾之忧......”
她说完便是一阵可预料到的沉默和冰冷。
虚虚瞟了眼傅知鳞,她想开口解释些什么,但在她开口前,她见到了舒展的眉眼。
“你不信吗?”
傅知鳞继续擦剑:“别人说什么,你就信吗?我的小妹,从小便娇气得很,贪玩却又怕疼,一点点伤痛都要喊着闹着要人哄......”
闭起一只眼,她对着剑身反出的光继续道:“说她娇气也不算,她其实是聪明又伶俐,知道找谁撒娇有用,也懂看人脸色说话......能逼虞祯和朝廷反目,我可不信我的小妹会让自己默默无名地死,她就算要死也要选一个能获得最大利益的时机死。”
“所以,我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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