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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9 章
萧砚之将谢清辞的身体轻轻放平在血饲草丛里,那些开着细小蓝花的草叶像是有了灵性,缓缓拢过来,将那具逐渐失温的躯体裹成一片蓝紫色的茧。他弯腰捡起那把铜剪,剪尖还沾着谢清辞的血,在晨光里泛着暗红的光,像染坊里刚淬过色的铁。
“萧大哥!”阿禾的哭声从岩石后传来,梳双丫髻的女孩正被阿山护着,石绿粉蹭脏的脸颊上挂着泪珠,“谢先生他……”
萧砚之回头时,正看见远处的百姓举着染布冲垮了狼旗最后一道防线。靛蓝色的“流云锦”被风扯得猎猎作响,石绿色的“松花绫”上沾着血污,却依旧鲜亮,还有那些用苏木染就的绯红布料,在晨光里红得像燃烧的火——那是谢清辞教给各村染匠的法子,说“苏木要浸三遍雪水,才能染出不褪色的红”。
“阿山,看好孩子们。”萧砚之将铜剪别在腰间,短刀上的血已经凝固,结成暗红的痂,像块没揉开的染料。他摸出怀里的四枚令牌,拼在一起的“谢家染坊”四字边缘,万字纹正随着他的体温渐渐舒展,像是活了过来。
狼旗残兵正往山下的密林逃窜,甲胄上的铜钉在日光里闪着仓皇的光。萧砚之突然注意到最末那个兵卒的后颈——那里刺着朵歪歪扭扭的蓝花,是谢家染坊学徒的记号,只是花瓣被人用刀划得破烂,像被揉皱的染样。
“站住。”他的声音在风里带着冷意,短刀出鞘时带起的劲风,吹得脚边的蓝草簌簌作响。那兵卒猛地回头,露出张被烟灰熏黑的脸,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得像块久晒的粗布。
“是……是萧护卫?”兵卒的声音发颤,手里的长矛“哐当”掉在地上,“我是……我是小石头啊!当年在染坊给谢掌柜劈柴的小石头!”
萧砚之盯着他后颈的蓝花:“谢掌柜待你不薄,为何投狼旗?”
小石头突然跪坐在地上,眼泪混着烟灰往下淌,在脸上冲出两道白痕:“去年冬天……狼旗烧了我家铺子,我娘被他们挑在枪尖上……他们说,跟着狼旗才有活路……”他突然抓住萧砚之的裤脚,“萧护卫,我没杀过好人!谢先生教我染的‘月白’,我到现在都记着方子!”
萧砚之的短刀停在他头顶三寸处,刀刃映出对方眼底的恐惧,像极了当年在染坊后院,被谢清辞用染水泼了满脸时的慌张。那时候谢清辞总说:“小石头手巧,就是心太慌,染不出好颜色的。”
“起来。”萧砚之收回刀,“去把逃散的百姓拢回来,告诉他们,谢家染坊还在。”
小石头愣了愣,突然磕头如捣蒜,额角撞在蓝草上,沾了些靛蓝色的汁液:“谢萧护卫!谢萧护卫!”他爬起来往山下跑,后颈的蓝花在日光里晃悠,像朵重新活过来的花。
萧砚之转身看向山顶的岩石,阿山正举着那本染谱给孩子们看,染谱的纸页被风吹得哗哗响,露出里面用朱砂画的染样。瘸腿的老染匠拄着拐杖爬上来,手里的“赤霞绫”被血浸得更红,像块刚从染缸里捞出来的料子。
“萧小哥,”老染匠喘着气,浑浊的眼睛盯着谢清辞的“茧”,“清辞这娃,打小就犟。当年教他染‘墨黑’,非要用松烟混着桐油,说那样染出来的黑,夜里能反光。”他抹了把脸,“现在好了,他倒把自己染成了北境的底色。”
萧砚之摸出令牌,万字纹在阳光下泛着微光:“李伯,清辞说,‘晴空蓝’要心头血点色。”
老染匠突然笑起来,笑声里混着咳嗽:“那是他骗你的。当年他爹染‘晴空蓝’,用的是晨露混着蓝草汁,哪用什么心头血?这娃啊,就是想让你记着他。”他指着山下,“你看,各村的染匠都来了,带着新收的蓝草,说是要跟着你,把北境染成他说的样子。”
萧砚之低头看向谢清辞的“茧”,血饲草的蓝花正往令牌上爬,花瓣沾着的血珠顺着纹路流淌,像在绘制新的染谱。远处的密林里突然传来号角声,不是狼旗的苍凉调子,而是北境特有的“召集令”——三短两长,是各村联防的信号。
“狼旗还有残部在林子里设伏。”老染匠的脸色沉下来,“他们带了火油,想烧了这片山。”
萧砚之将令牌揣进怀里,短刀在掌心转了个圈:“李伯,麻烦您带着孩子们去山腰的青石洞,那里有谢清辞藏的固色剂,遇火能凝成硬壳。”他看向阿山,“把染谱收好,等回来,我教你们染‘晴空蓝’。”
阿山握紧染谱,胳膊上的狼旗烙印在日光里泛着红:“萧大哥,我跟你去!谢先生说,学徒要敢拿染刀,才能成匠人!”
萧砚之看着他眼里的光,像极了谢清辞第一次拿起染杵时的样子。他点头:“拿上你的染刀。”
阿山从怀里掏出把小银刀,刀身刻着缠枝纹,是谢清辞送他的出师礼:“这刀染过狼旗的血,谢先生说,好刀要沾过正义的血,才够锋利。”
密林里的风带着松脂和火油的味道,萧砚之踩着厚厚的松针往前走,脚下时不时踢到狼旗兵卒的尸体,甲胄上的铜钉刮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像染坊里钝了的剪刀在裁布。
阿山跟在他身后,银刀握得紧紧的,染谱揣在怀里,纸页边缘硌得他胸口发疼。他突然停下脚步,指着前面的灌木丛:“萧大哥,你看那草!”
萧砚之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丛丛蓝草从树缝里钻出来,草叶上的靛蓝色汁液在日光下泛着油光,像刚被泼了染水。这是谢清辞教的“辨路术”——蓝草喜阴,却会朝着有活水的地方长,而狼旗要藏火油,必定离水源近。
“跟着蓝草走。”萧砚之压低声音,短刀拨开挡路的枝桠,刀刃上的血痂蹭在树皮上,留下道暗红的痕。
走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前方突然出现片空地,二十多个狼旗兵卒正围着个土坑,往里面倒火油。为首的是个独眼将军,脸上有道从眉骨划到下巴的疤,像被染刀割歪的线。
“将军,这火油够烧半个山头了!”个兵卒谄媚地笑,“等把那些染匠烧干净,北境的染坊就都是咱们的了!”
独眼将军啐了口:“谢清辞那小杂种死了,还有谁敢跟咱们抢?当年他爹就是太犟,不肯把‘晴空蓝’的方子交出来,不然哪有今天的事?”他摸着腰间的玉佩,那玉佩上刻着个“谢”字,边缘被磨得发亮,“不过话说回来,谢家的染技是真绝,这玉佩上的‘水波纹’,用蓝草汁浸了三年都没褪色。”
萧砚之的手猛地攥紧刀柄,指节泛白。他认得那玉佩,是谢清辞母亲的遗物,当年谢清辞总说:“娘的玉佩,浸在蓝草汁里能驱邪。”
“动手。”萧砚之低喝一声,扑出去的瞬间,短刀直刺独眼将军的后心。阿山紧随其后,银刀划向最近的兵卒手腕,动作虽生涩,却带着股狠劲,像谢清辞教他染“墨黑”时,非要用重锤砸松烟的执拗。
独眼将军反应极快,转身时抽出腰间的弯刀,刀身与短刀相撞,发出“当”的脆响,像染坊里铜盆掉在地上。“是你!萧砚之!”他狞笑着,“谢清辞死了,你以为你能翻天?”
萧砚之不答话,短刀横扫,逼得对方连连后退。他注意到独眼将军的左脚有些跛,是上次被谢清辞用染缸砸中留下的伤——那天谢清辞笑着说:“染缸砸人最疼,尤其是装过‘赭石色’的,沉得很。”
“阿山,掀火油!”萧砚之突然喊道。阿山会意,银刀砍断捆着火油罐的绳子,罐子“咕噜噜”滚向土坑,火油泼了一地,溅在狼旗兵卒的裤腿上。
独眼将军脸色大变:“快拿火把!”
萧砚之却比他更快,摸出怀里的火折子吹亮,扔向浸满火油的地面。火苗“腾”地窜起来,像条火蛇舔舐着地面,狼旗兵卒的惨叫声此起彼伏,衣甲燃烧的味道混着松脂味,像染坊里烧废了的料子。
独眼将军在火里嘶吼,身上的甲胄被烧得通红,像块刚从熔炉里捞出来的铁。萧砚之看着他手里的玉佩掉进火里,“谢”字在烈焰中渐渐模糊,突然想起谢清辞说过:“好料子不怕烧,怕的是心里的火灭了。”
火渐渐小了下去,空地上只剩下焦黑的尸体和扭曲的兵器。阿山蹲在地上干呕,银刀掉在脚边,沾了些黑色的灰烬。萧砚之走过去,捡起刀递给她:“染匠手上不能没刀,清辞说的。”
阿山接过刀,眼泪突然掉下来:“萧大哥,谢先生是不是真的……回不来了?”
萧砚之看向空地边缘的蓝草,被火燎过的草叶竟抽出了新芽,嫩得发绿:“他在呢。你看这草,这土,都是他染的颜色。”
回到山顶时,老染匠正带着百姓们搭棚子,用的是各村带来的染布,靛蓝的当顶,石绿的做墙,绯红的当帘,远远望去像个彩色的蜂巢。孩子们在棚子间穿梭,手里拿着蓝草编的小玩意儿,阿禾的双丫髻上还别着朵血饲草的蓝花。
“萧小哥回来了!”瘸腿的李伯拄着拐杖迎上来,“刚收到消息,狼旗的主力在南边的渡口被拦住了,带头的是当年谢掌柜救过的盐商,带着船队来的,船上都堆着染坊的石灰,说是能当武器用。”
萧砚之点点头,目光落在远处的渡口,隐约能看见帆影在水面晃动,像染谱上的留白。他突然想起谢清辞说过:“北境的水是活的,能载船,也能载染缸。”
“李伯,”萧砚之从怀里掏出令牌,“清辞说,四枚令牌合起来,能找到谢家藏的染缸。”
老染匠眼睛一亮:“是当年谢掌柜怕狼旗抢,藏起来的那批‘天青缸’?听说用那缸染出来的布,能映出云彩的影子!”
萧砚之将令牌按在地上,万字纹在日光下投出影子,与远处的山峦轮廓渐渐重合:“往南走三里,有片断崖,缸应该在崖下的溶洞里。”
正说着,山下突然传来马蹄声,小石头骑着匹枣红马飞奔上来,马背上驮着个麻袋,里面鼓鼓囊囊的,还在动。“萧护卫!抓了个活的!”他翻身下马,解开麻袋,里面滚出个穿着狼旗服饰的人,脸上蒙着布。
萧砚之扯掉布,露出张苍白的脸,竟是个女子,眉眼间有几分眼熟。女子突然开口,声音嘶哑:“我是谢婉,谢清辞的堂姐。”
所有人都愣住了。谢清辞从没提过自己有堂姐。
“当年我爹和谢掌柜争家产,被赶了出去,”谢婉的眼泪流下来,“我投狼旗,就是想拿回属于我们家的东西!可我没害人!那些被狼旗抢走的染谱,我都偷偷藏起来了!”她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十几张泛黄的纸,上面画着密密麻麻的染样。
老染匠颤抖着拿起纸:“是谢掌柜的笔迹!这是‘海棠红’的方子!当年他说失传了,原来是被你爹偷了去!”
谢婉低下头:“我知道错了。狼旗的大部队就在西边的山谷里,他们带了门红衣大炮,说是要轰平这里。”
萧砚之握紧短刀:“大炮什么时候到?”
“天黑之前。”谢婉看着谢清辞的“茧”,“清辞……他小时候总跟在我身后,抢我的染笔。我对不起他。”
萧砚之沉默片刻:“带我们去山谷。”
西边的山谷里弥漫着硫磺味,狼旗的红衣大炮就架在谷底,炮口对着山顶的方向,像只黑色的巨兽。周围站着百十来个兵卒,正往炮膛里填火药,动作笨拙,显然是刚学会用。
“那炮是从南边抢来的,”谢婉躲在岩石后,声音发颤,“狼旗的将军说,今晚月圆,正好轰山。”
萧砚之观察着地形,山谷两侧是陡峭的岩壁,长满了蓝草,草叶间还挂着些没烧完的狼旗,黑得像团墨。他突然笑了:“清辞说过,蓝草汁混着石灰,能做成最烈的染料,也能做成最烈的武器。”
老染匠立刻明白过来:“是‘炸染’!当年谢掌柜试验过,蓝草汁密封发酵,遇火能炸开!”
“李伯,”萧砚之指着岩壁,“带些人去上面,把蓝草割下来,和石灰混在一起,装在染缸里。”他看向阿山,“你带孩子们去捡干柴,越多越好。”
谢婉突然站起来:“我去引开他们!我穿着狼旗的衣服,他们不会怀疑的。”她扯掉头上的狼旗,露出盘起的头发,上面插着支银簪,簪头是朵蓝花,“这是清辞小时候送我的,他说,堂姐要像蓝花一样,别学那些黑心的染料。”
萧砚之看着她往谷底走,背影在夕阳里拉得很长,像染谱上的一条线。他握紧短刀,等谢婉走到大炮旁,突然大喊:“动手!”
岩壁上的染缸“轰隆隆”滚下来,里面的蓝草汁和石灰混合着炸开,白色的烟雾瞬间弥漫了整个山谷,狼旗兵卒的惨叫声被烟雾吞没。阿山点燃干柴,扔向烟雾里,火苗遇到发酵的蓝草汁,顿时燃起熊熊大火,像个巨大的染缸在燃烧。
红衣大炮在火里炸了膛,碎片飞得到处都是,其中一块弹片擦过萧砚之的胳膊,留下道血痕,血珠滴在蓝草里,草叶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像在欢呼。
谢婉从火里跑出来,衣服被烧得破烂,银簪上的蓝花却依旧完好:“清辞说的对,好颜色烧不坏。”
萧砚之看着她,突然明白谢清辞为什么从没提过这个堂姐——有些颜色,总要经历火炼,才能显出本色。
天黑时,最后一批狼旗兵卒投降了。他们被绑在染布做的绳子上,看着山顶的方向,那里的血饲草开得正盛,蓝花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像无数双眼睛在眨。
萧砚之将四枚令牌拼在一起,放在谢清辞的“茧”前。月光透过令牌的纹路,在地上投出万字纹的影子,与周围的蓝草、染布、血迹交织在一起,像幅巨大的染谱。
“清辞,”萧砚之低声说,“你看,北境的颜色,回来了。”
老染匠带着各村的染匠跪下,对着“茧”磕头:“谢先生,我们记下了,‘晴空蓝’要三浸蓝草,两晒晨露。”
孩子们举着染谱,在月光下念着方子:“‘墨黑’用松烟混桐油,‘海棠红’要加苏木……”
谢婉站在一旁,手里拿着那支银簪,泪水滴在簪头的蓝花上,像在给花浇水。小石头在给投降的狼旗兵卒讲染法,说“做人要像染布,先褪尽杂色,才能染上正红”。
萧砚之有点忍不住了……萧砚之有点忍不住了。
他猛地转身,短刀“噌”地出鞘,刀背重重砸在块凸起的岩石上,火星溅在谢清辞的“茧”旁,血饲草的蓝花却像被惊动的蝶,抖了抖花瓣,反倒开得更艳了。
“都别跪了。”他的声音带着没压下去的哽咽,尾音在风里发颤,“清辞最不喜人跪他。他说染匠的膝盖,该跪染缸,跪草木,不该跪任何人。”
阿山慌忙拉起身边的孩子,染谱在怀里窸窣作响,像是在应和。老染匠拄着拐杖站起身,浑浊的眼睛望着萧砚之,突然叹了句:“你这模样,倒像极了当年谢掌柜丢了祖传染缸时的样子——看着凶,其实心里早淌成了河。”
萧砚之没接话,只是弯腰将令牌重新揣进怀里,指尖触到谢清辞残留的温度,突然想起昨夜谢清辞咳着血说的话:“阿砚,等天亮了,咱们去染坊后院看看那缸新调的‘靛青’,我加了晨露,定能染出比天还净的颜色。
可天亮了,染坊后院的染缸还在,调染的人却成了血饲草里的一捧温凉。
“萧护卫!”小石头从山下跑上来,怀里抱着捆染布,布角还在滴水,“渡口的盐商送了新染的‘月白’布,说是给谢先生……给谢先生做寿衣。”
萧砚之接过布,指尖抚过布面,细腻得像谢清辞染蓝的皮肤。这“月白”是谢清辞教盐商染的,说“要取三更的露水,混着糙米浆,才能染出不发灰的白”。他突然想起谢清辞总爱穿月白布衫,说“这颜色干净,沾了血也显眼,省得让人担心”。
“谁要给他做寿衣。”萧砚之的声音突然硬起来,短刀鞘“啪”地拍在石头上,“他说过要教阿禾染‘桃花粉’,要带阿山去看蓝草花海,要跟我比谁染的‘晴空蓝’更透亮——他的账还没跟我算完,凭什么躺在这里?”
谢婉抱着银簪的手紧了紧,簪头的蓝花硌得掌心发疼:“清辞他……”
“他没死!”萧砚之突然吼出声,声音在山谷里荡开,惊起一群飞鸟,“血饲草开花了,他说过这是好日子的兆头!他只是……只是累了,想在草里歇会儿!”
他猛地转身往山下冲,短刀在鞘里撞得哐哐响,像在替他喊疼。阿山想追,被老染匠拉住:“让他去。有些痛,得让他自己喊出来,就像染布时总得把杂色漂干净,不然颜色沉不下去。”
萧砚之冲到山腰的染坊旧址,这里去年被狼旗烧过,只剩断壁残垣,可墙角竟冒出几丛蓝草,草叶上还沾着没烧尽的布屑,是谢清辞最爱的“流云锦”。他蹲下来,手指抠着焦黑的土,指甲缝里渗出血,混着土里的蓝草汁,成了道紫黑的痕。
“谢清辞,你个骗子。”他咬着牙,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说固色剂能护着布料不褪色,怎么护不住你自己?你说染刀能裁开一切,怎么就裁不断那些破事?你还说……还说等打完仗,咱们就在这重新开染坊,你调颜色,我劈柴,你怎么能说话不算数?”
土里突然碰到个硬东西,萧砚之刨开焦土,露出个半截的染缸,缸底还沉着块布,是片透亮的蓝,像被揉皱的天空——是谢清辞染坏了的那匹“晴空蓝”,他总说“留着做个念想,知道差在哪,下次才能更好”。
萧砚之把脸埋进染缸,布上的蓝草味混着焦糊味,像谢清辞身上的味道。眼泪突然决堤,砸在布上,晕开一小片更深的蓝,像在补染那块没成的“晴空蓝”。
“我知道你在。”他哽咽着,手指摩挲着布上的纹路,“你说过好颜色能聚拢人心,可没说过人心散了,颜色该怎么办。你让我替你完成没说完的话,可我连你喜欢用哪个染缸都记不清……”
远处传来孩子们的呼喊,阿禾的声音最响:“萧大哥!谢先生的草茧发光了!”
萧砚之猛地抬头,只见山顶的方向亮起片柔和的蓝光,像块巨大的“晴空蓝”布在展开。他爬起来往山顶跑,断壁划破了膝盖也不觉得疼,心里只有个念头:他真的在。
跑到山顶时,所有人都仰着头,眼里映着蓝光。谢清辞的草茧正一点点变得透明,里面的轮廓渐渐淡去,化作无数蓝点,像被风吹起的染粉,飘向四面八方。那些蓝点落在染布上,布面顿时亮了几分;落在蓝草上,草叶抽出新的嫩芽;落在孩子们的脸上,阿禾双丫髻上的蓝花突然开得像团小蓝火。
“是‘唤色术’的最后一步。”老染匠喃喃道,“谢掌柜说过,真正的好染匠,能把自己化作颜色,融进北境的土里。”
萧砚之伸出手,有个蓝点落在他掌心,凉丝丝的,像谢清辞染蓝的指尖轻轻碰了他一下。他突然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抬手抹了把脸,却发现掌心的蓝点没消失,反倒印进了皮肤,成了个小小的万字纹。
“我懂了。”他对着漫天蓝点轻声说,“你没走,你成了北境的底色。”
蓝点渐渐散去,血饲草的花丛里,露出个小小的木盒。萧砚之捡起来打开,里面是张染谱,最后一页画着片完整的“晴空蓝”,旁边写着行小字:“阿砚,记得加晨露时要等第一只鸟叫,那样染出的蓝才会呼吸。”
山下传来百姓的欢呼,是盐商带着船队靠了岸,船上的染布在风里展开,与天上的流云相映,真的像无数匹“晴空蓝”在晾晒萧砚之将染谱揣进怀里,转身看向众人,眼里的红还没褪,却亮得像淬了光:“都愣着干什么?清辞说要重新开染坊,咱们得先把地基打起来。阿山,去把各村的染匠叫来,咱们分分工——李伯带人种蓝草,谢婉整理染谱,小石头去修染缸……”
他一边说一边往山下走,短刀在鞘里轻轻晃,像在应和。阿禾拉着阿山的手,指着萧砚之的背影:“你看萧大哥的影子,是不是有点像谢先生?”
阿山点头,握紧了怀里的染谱:“嗯,都带着蓝颜色呢。”
风从北境平原吹过来,带着麦香和新染的布味,萧砚之深吸一口气,觉得那味道里,有谢清辞的笑,有染缸的嗡,还有无数个好日子在发芽。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不仅要劈柴护着染坊,还要学着调那些难搞的颜色,要让北境的每一寸土,都记得有个叫谢清辞的染匠,把自己化作了最透亮的蓝。
而那四枚令牌,被他嵌在了新染坊的门槛上,万字纹朝上,像在说:看,我们的染坊,开在光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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