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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9 章
从迈出教室的一刻起,甚至是陈澜提着饭盒出现在教室门口时,章旬就知道她要跟自己说什么。对于竞赛成绩,母亲比自己还要上心,知道的时间也只会比自己早,大概早就从姜经武处打听到了消息。物理和数学无所谓,独独化学一门有她的要求。
而她的脸色他也太过熟悉了——在每一次大考的家长会后,在中考出成绩后,在初一在网吧打游戏被陈澜抓住的时候。甚至比那些加起来更多,仿佛从上小学开始十年来的失望全都积攒在了一起,目光中有愤怒有审视,还有喷薄而出的凌厉的切削。
章旬庆幸陈澜选了这么个地方、也忍到这么个地方才开口。骤起的狂风气势如虹地拉起一场暴雨的序幕,夺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没有人关心一个学生家长带着孩子在这里。
后背紧贴着石柱,砂砾压在身上带着刺人的冰凉。雷声是在陈澜刚说出一句话时降临的,却丝毫没影响陈澜声音里的怒气:“一分,就差一分!考完你说还行,对完答案你说挺满意,合着都是骗我呢是不是?”
雨滴随即落下,沙沙声渐响。章旬抬眼看着陈澜的面容,没作任何回答垂下了眼。而这样的表情加剧了陈澜的怒火,声音也变得尖利起来:“我托关系挨个儿问,给你找老师,这个不好换下一个,找了多少人才找到现在的老师!”
是。章旬在心里默默答道。
对完答案还算满意是真的,参照往年录取情况也有希望。去年省队录取前15名,今年是13名,可偏偏他就是第14名。他没告诉陈澜的是自己的一处低级错误,在答“增大产率”时未写“平衡右移”,可能要扣关键词分。雨丝被风裹挟着扑到脸上,微微的击打感。落到地上弹起后淋到鞋面,将鞋尖的帆布浸得透湿。
见他毫无反应,陈澜无休无止:“从小到大我不求你别的,只希望你能上个好大学,就这一件事。今天我们同事还问我,你儿子竞赛要出成绩了吧?人家还找我传授经验呢,你让我传授个什么?”
带着尘土气的雾气钻进呼吸道,有些憋闷。连着从进入考场就开始紧绷的神经、看到成绩的愕然和陈澜喋喋不休的指责一起,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章旬想起自己并没有带伞,其实应该认真想想等一下怎么回去的,可实在无暇顾及。陈澜的手提包里有伞,放在平时应该是陈澜送他回教学楼……
“你爸打点关系花了多少钱,我俩本来都不想和你说。三张存折提前取出来,光利息就赔了小两万。我一个月四千块工资,十几万花了就花了,爸妈买你个前途认了。现在呢?这钱砸水里我都能听个响儿!”
章旬忽然觉得很想笑。原来他值这么大分量吗?陈澜嘴唇的翕动在雨幕里渐渐无声,几滴雨点透过葡萄藤枝叶的缝隙落到他头顶,闷闷的疼痛。
我已经尽力了。我高考也能考上好大学。我能把文科成绩提上来。
这些心里呼啸了千百遍的呐喊沉积在胸腔的最低处,怎么也说不出来。谁会相信呢?连他最擅长的化学都也不过是这样的结果,亲生母亲都觉得颜面扫地。
“十几万,到底十几万?我的前途就是这些,你儿子就值这个价是不是?”章旬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嘶哑得像是发了场高烧:“你,费尽心思培养出来长面子的工具,也就是这么个东西。”
“你再说一句!”
预料之中的一声响,甚至让他感到几分解脱。大概陈澜早就想这样了吧,或许自己不说那些话她都找不到由头。章旬被打得偏过头,左脸不似预想的一般火辣,只是麻木,泛起的冰冷顺着神经爬满整个面颊,直直涌向后颈。
陈澜的手还抬在半空,胸口也因气急而剧烈起伏,喘息声在暴雨中清晰可闻。阴郁的天色里章旬看得清的只剩下陈澜的眼睛,像深不见底的枯井,也像冰块磨成的利针。半晌的沉默里除了彼此的呼吸声,就只听得见雨水低落在葡萄叶上。回廊的侧壁没有遮挡,只几根石柱作为框架。偶尔吹起风挟着雨丝,将章旬面颊和头发都扑了层薄薄的濡湿。
陈澜叹了口气,拉过章旬的手臂,语气也软了几分:“行了,赶紧回去上自习。”
章旬只木然地站在原地,似是还没从那一巴掌中抽离出来。疼痛后知后觉地翻涌而上,面上只觉僵硬而火辣。
力气可真够大的。自初中去网吧被发现那一次后,陈澜便再没对他动过手。五六年的时间不短,背负着她的期望也越来越重,让他以为已经把从前的事都淡忘了。
章旬有点想不通——没有考进省队就那么十恶不赦么?足以把他这么多年的努力全都一笔抹掉,从此成了一个没有希望的人了么?明明他成绩也被很多人羡慕,明明两个省二等奖和一个省一等奖也能在自主招生里帮他争取到一些学校的考试名额。
课程没有少上,参考书没有少看,每一张卷子也都认真去做去总结了。一个考进去年省队线的分数和名次放在今年就是毫无意义,压在书本里的那张奖状也变成了废纸。
他到底错在哪里了?
那一道产率题?其实那道题结果是对的,可能会扣步骤分。如果坦白,陈澜必定会说他马虎不仔细、连竞赛考试都不认真。
他还不够认真吗?或许是吧。毕竟,可能就是那一两分,把陈澜规划的两个人精确到每一分的人生都错付了。
“快点回去了,我还得回单位改个材料,先送你回教室。”章旬垂着头看到陈澜的指甲几乎嵌到他手臂的皮肉里,却丝毫感觉不到疼。
他依旧没有抬头看陈澜的表情,只觉自己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身体像是被抽了根茎的植物,下一秒就要折断跌到地上。一腔的委屈与不甘都被落到脸上和头顶的雨水浇灭,腹腔一阵灼痛搅得有些恶心,似有反流呕吐的冲动。
“不用你管吧。”章旬从喉咙口干巴巴挤出几个字,许是接着的一声冷笑又激起了陈澜的怒气,他看着陈澜拎起手提包掏出伞,头也不回地向雨中走去。被高跟鞋踏破的水面激起细碎的水花,跟雨声混在一起嗒嗒作响。
随寒薇走出教室的时候,本只是碰碰运气。路上想了想将折叠伞塞到袖管里,寻思着若是老师同学问起便谎称自己去上厕所。刚走到一楼还未到门口便被迎面吹来的风吓了一跳,刚撑开的伞也被扯得打晃。离晚自习时间愈发近了,教学楼下和操场上已空无一人。她沿着墙壁快步走着,不敢靠近视线却一直朝着葡萄架的方向。一个不注意踩到水洼里,忙停下来甩甩鞋上的水。
一面走着,随寒薇一面回忆刚才在楼上看到的画面。距离比较远但也足以让她看清——那时确实只有一个人撑伞离开,是章旬的母亲。将伞面调成朝着风来的方向,身体和腿上仍不免被打湿了些。思及此处,脚步又快了几分。
这里没有装路灯,本就照明不佳的回廊被乌云压得几乎什么也看不清。教学楼下和小树林之间隔着的红砖路好些年没修葺,不小心踩到松动的砖块便会“噗”地溅起一泡泥水。随寒薇顾不上看路,只一眼不差地盯着连廊的方向。
因有顶棚的遮挡,此处的地面还是干的。近边缘处的地面也被潮气晕湿,形成深浅蜿蜒的分界。分界线本该向内延伸到墙面,却因被帆布鞋与校服裤子遮盖而中断了。这双鞋随寒薇认识,前不久还曾蹬着自行车在公交车站停在她面前。
一人靠着墙坐在地上,屈起的左腿上搭着手臂和垂下的头,纯白的T恤伏在不再挺直的背脊上。
谢天谢地。
随寒薇放轻了脚步,似是怕他受到惊吓一般缓缓踱步至章旬身旁。章旬察觉到周遭的声响却没抬头,直到发现笼罩的这片阴影久久不肯离开——
随寒薇心头如有针刺,她第一次在章旬的脸上看到失魂落魄到近乎哀伤的表情。
而这样的表情只一秒便被嘴角扯起的强笑冲淡:“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刚一开口便愣住,随寒薇不敢告诉章旬是自己在楼上的窗口偷偷看他。犹疑间又想不到其他托词,深吸口气后说道:“下午的物理卷,我有道题不会……”说罢蹲了下来,将视线与章旬降至同一水平。
章旬面上的僵硬开始变得柔和松弛,睫毛上细小的水珠跟着上下颤了颤。眼睛却不留余地直接看向了随寒薇的,叫她愈发惴惴不安。
这是什么烂理由!教室里很多同学都可以问,就算要找他也不用跑到这里。随寒薇知道自己的借口可能下一秒就要被揭穿了,喉咙发出了一声犹豫的单音节后又陷入了不知所措的安静。
杏黄色的路灯亮起,许是今日天黑得早的缘故显得比平时亮些。随寒薇蹲在章旬面前,右手仍保持着撑伞的姿势,在蹲下的一瞬间将伞一并举到了他头顶,近乎是无意识、肌肉般的动作。章旬坐在地上依旧稍低一些,从他的角度能看到随寒薇手臂和裤腿被雨水打湿了一片,白色的帆布鞋也沾上了黑渍。
伞面上的雨水顺着骨架撑出的突起汇聚至下端的钢珠上,一滴一滴坠到她的发尾上,随寒薇并未察觉。唯一双往日里时而清丽时而迷惘盛着泪水的圆眼睛依旧明亮,却也微微皱起,满含着小心翼翼。
见章旬上下打量自己,随寒薇只觉双腿越来越麻,连脚趾也不自觉蜷缩起来,将头埋下去。
“你知不知道……”
随寒薇反射性抬起头,却见章旬说话时嘴角轻轻翘起,神情与上一刻全然不同,竹叶般的眼尾似是被人淋了水滴温柔地抚平擦拭过——
“下雨天在屋里打伞会长不高?”
“诶?什么屋里……”
“随寒薇,这儿有棚顶,淋不到雨的。”章旬伸出手握住伞柄最上端,手臂将伞下的阴影笼得更深。握持的一瞬间伞柄微微摇晃,随寒薇仿佛能感觉到章旬手掌的温度将金属杆焐热了。
“刚才是你一个人长不高。现在倒好,”折叠伞被轻轻上提收起,弹簧按扣“啪嗒”一声后章旬的面孔被路灯镀上一层清晰的光亮,笑意浸着蜂蜜般的金黄:“害得我也长不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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