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狗

　　问话完李美晗从厨房的小隔间出来，刘春熙就那么抱着手臂站在门口，等着警察把她带走。
　　赵倩倩像是接受了太多信息一下子捋不清，从一开始怀疑刘春熙到现在弄不清刘春熙藏起李美晗的手段和目的，只能闷闷地说：“你需要和我们走一趟。”
　　刘春熙好像早就准备好了一样，拿出了一个文件夹：“需要先把孩子送到医院去，她的诊疗记录和用药情况，需要转达给接手的医生。这里面有侵害的证据，需要你们申请搜查令，然后让医生公开相应的部分。她还没有满16岁，陈柏年也已经死亡，我不知道你们要怎么定性她的案件。她思想里不符合大众观念的部分，我没有办法判断，只能看接手的医生怎么决定。我们每个人都有邪恶的想法和侵害他人的欲望，但没有实际实施的话，也不构成犯罪。她的精神从表现上看非常稳定，但你也看到了，想法是那样的，目前她还不知道陈柏年离世的消息，告诉她的时候小心一点。”
　　赵倩倩沉默着接过文件夹。黄琪问：“你是怎么说服她让她跟着你过来这里的？”
　　“你不是猜到了吗？我告诉了她保险的事，说陈柏年要杀了乔安，让她和孩子避一避。”

　　刘春熙跟着赵倩倩走了出去，赵倩倩一边打着电话让人来接李美晗，很明显去往玉华中学的那部分人也是一团乱麻，一个电话打得磕磕绊绊。
　　黄琪走在后面，手肘突然被人捉住，她甚至都没有回头地说：“所以你跟着我，是因为你从一开始，就怀疑你姐，对吗？”
　　手肘上的手变紧了，甚至有一些颤抖，然后轻轻地晃了晃，随着摇头的动作身体也跟着摇摆起来。
　　“你查过我们了。”后面的声音说。
　　黄琪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对涉案人员的调查本来就是应该，只是查到什么程度罢了。
　　“刘春熙对我来说，其实就像千千万万个母亲一样。”刘景明没有试图让黄琪回过身来，好像这样背对的样子更容易叙述一样。“就算是到了福利院，也是她照顾我起居，教我读书，打零工给我零花钱。她怕我们欠别人的太多，一直想靠自己的力量活着。她学心理学是为了我，打工赚钱是为了我。作为交换，我不敢忤逆她。我和她的对话从来就不是一个平等的层面，也永远不可能在一个平等的层面。她为我付出的太多了，我在做任何决定的时候，都会考虑她的想法。就算她说我的人生是我自己的，她只是给我一些她觉得对我好的意见。但我怎么可能这么听呢？我听到的就是她的期待。她期待我好好学习，期待我选理科，期待我考上好大学，期待我选非诉更能赚钱。我当然有自己的想法，但我又总觉得她说得不无道理。”
　　“所以你恨她吗？”黄琪往后退了一步，能够感觉到和刘景明的靠近，但依旧保持着背对着他的姿势。
　　“我怎么能恨她呢？我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她给的，我能够享受到的物质和生活，甚至我自由讨厌某件事的心情和对她的不满，都是她给的。你觉得我能做到现在这样是因为我努力学习、聪明吗？是她在中学的时候就替我张罗课外活动丰富我的简历，找培训班让我提高成绩，是她在这里赚钱攒钱供我申请国外的大学，留学的时候也丝毫不需要考虑后果地去社交去建立人脉。我能够思考到十分，能够做到七分八分，是因为她把五分六分的事全都承担了让我甚至不用思考这些。现在我看到的东西和她不一样了，她不认可我的想法，认为我的想法是离经叛道的、危险的。我们可以争吵，可以试图说服，但怎么可能因此去恨她呢？”
　　黄琪感到刘景明有些压抑的声音，他说的是不能恨而不是不恨，常年处于沟通下位而被淹没的声音无处发泄，显得无助、不知所措。所以他对于极端亲情的理解不仅仅是对童年事件的应激反应，更是在成长过程中积攒的压抑。刘春熙对他的过度保护和期待反倒是将两个人的差距越来越大，直到谁也没有办法说服对方。谁错了吗？没有。但谁应该在哪个时间节点做对的事情？不知道。
　　刘景明顿了一会之后继续说：“两个月前刘春熙的性格变得更加极端了，应该和她藏起李美晗的时间符合。有一天我们又吵了一架，我突然觉得对她的坦诚变得毫无必要。我不想再按照她的期待活着了。我说不服她，敷衍她一下就好了，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那时候我第一次遇到了你。我说不出我喜欢你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能给你什么，所以我不敢接近你。我就那么跟了你两个月。“
　　直到这时黄琪才转过身，发现刘景明深深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黄琪把手肘上的手拉下来握在手里，轻轻拍了拍。刘景明抬起头，失去了焦点的眼神把黄琪所有想问的话都堵了回去，沉默变成了最好的应对。
　　”我什么都不知道，二十年前不知道，现在也不知道。我一点，都不了解她。”刘景明说。
　　赵倩倩突然冲进后厨，黄琪背对着门口正好挡住了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听到动静刘景明触电一般松开，往后退了一些。
　　好在赵倩倩带来的是个好消息：“琪姐！乔安能说话了！”
　　坐在床上的乔安和上次见她一样惨白，眼睛依旧避开人声方向向着墙上的某一点，似是要把墙凿穿了似的。
　　小唐和一科的另外几个小警员站在一边，脸色都不太好看，很明显是问话的过程并不顺利。
　　黄琪叫她，乔安似是对黄琪的声音有些反应，目光稍微颤动了一下。
　　黄琪又叫了她几声，乔安才缓缓把脸转过来。
　　黄琪：“还记得我吗？”
　　乔安微微点头。
　　黄琪在她床边坐下：“你感觉怎么样？”
　　乔安张口，好像是太久没有说话找不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吐字也有些断续：“喔……很好。”
　　“我们已经找到了李美晗。”黄琪说。
　　“她……她还好吗？”乔安说话的语气很慢，表情并没有起什么变化，不知道是真的在关心李美晗，还是顺着黄琪的话继续往下说。
　　“她很好，刘春熙在这十天里间断给她做了些心理疏导，也服用了药。”
　　乔安对于刘春熙的心理疏导没有提出质疑，只是问：“那药会伤害孩子吗？”
　　这个问题超过了黄琪的知识范围，但她也不想避而不答，于是说：“李美晗的身体恢复对她来说是目前最重要的事，和你一样。”
　　“……想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乔安开口的时候声音很轻，导致她的主语让人听不清楚。
　　“可是这个孩子不是……”小唐说到这里停顿，因为实在不太清楚在这个情况下应该用什么称呼指代陈柏年可以不影响话题的流畅度。
　　乔安大概是看到了他纠结成一团的表情，判断出了他话里的意思。
　　“孩子不一定会长成父母的样子，也不一定会长成期望的样子，我也是选择成为了我。”
　　孩子从父母身上继承的基因可能决定了祂的高矮胖瘦、形容样貌、智力水平，但是很多后天的选择都是出生之后父母或者自己做出。要有多少的物质水平和多负责的父母才能养育一个孩子这个命题从来都没有过正解，也永远不会有正解。你觉得你的孩子优秀吗？拿这一个问题去问任何一个父母，评判标准都是不同的。
　　本身我们对优秀的定义就千人千面，我们对幸福的定义更是万紫千红。人来这世上一遭，要经历什么，享受什么，达成什么才算是来过了。
　　“你和李美晗在民宿共处了这么长时间，你知道她和陈柏年做的事情，对你的虐待她都有参与。为什么你这次选择把她送出来了？”
　　“因为孩子是无辜的。”
　　“是吗？”黄琪问。
　　“你们来找我，是觉得我杀了他吗？”
　　黄琪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想要等着乔安继续说下去，但乔安却闭了嘴。
　　沉默了有许久，黄琪终于是败下阵来，向乔安叙述她的故事：“民宿的空调机是一年前就开始装修的，而那时候空调机就已经装上了一个隐蔽的盒子。但是盒子里的证据却仅仅是这两个月的内容，从拍到学生的照片就可以看出。那么在这两个月之前，这个盒子是用来做什么的？知道有这个盒子存在的人，除了你，就是当时帮助安装空调的刘春熙。这一年的时间里，刘春熙通过这样的方式和你交流，可能给你开药，为你稳定情绪。
　　六个月之前，原来稳定的学校生活发生了意见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杜玲的跳楼，陈柏年的注意力转到了杜玲的身上，而李美晗本来对你的兴趣就不大，让你有了喘息的机会。于是你找到刘春熙要求做工，你知道民宿中不需要和人交流的工作就是运送咖啡豆，刘春熙把这个工作交给了你，你有了更多离开民宿的机会。在这个过程中，你发现了刘春熙藏在咖啡馆的小屋，这个小屋事陈柏年不知道的地方，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本来是你想要在那里躲藏。
　　这几个月你为刘春熙工作，这期间她不停说服你逃跑，而你也在判断她是否可信。
　　但是在这个过程中，李美晗怀孕了。李美晗一门心思想着肚子里陈柏年的孩子，自然更顾不上你，事实上你比李美晗更早发现了她怀孕。这时候你慌了，因为你知道陈柏年拒绝怀孕，一旦被他发现，孩子一定保不住，就像你当年一样。你暗中帮助李美晗瞒下这件事，但还是被陈柏年发现了，他以为怀孕的是你。陈柏年像当年一样破坏了你的子宫，这就是为什么如此干净的民宿会有那么大一滩血。”
　　黄琪说到这里，翻动了手里乔安的报告。乔安的生育功能早在上一次就被破坏，这一次直接伤到了脏器，已经安排上了手术。
　　“陈柏年知道你的身体状况，为了侵占你的财产带你去做的体检，而这使得你们下定了决心。因为你的身体状况如果继续在民宿，很快你就将死在那里。刘春熙骗李美晗的话术没有错，是陈柏年想要杀了你，只是让李美晗躲开的不是陈柏年，而是你们。
　　但是你怎么才能保证陈柏年没有办法去找李美晗呢？你不能保证，你甚至不能保证你自己不在陈柏年的逼迫之下说出她的位置。
　　但有一个办法。就是让自己成为凶手。
　　民宿的班车时间是刘春熙告诉你的，你用秋秋的生日作为借口，反正这么多年你情绪不稳定，说什么都不奇怪。你故意将车内布置成极为拥挤的状况，同时放上鲜花，让陈柏年处于极其不适和暴躁的状态。你知道十八山的路况，你只要在拐弯处打开车门甩尾，一定会造成事故。不论陈柏年受伤程度，你知道发生事故之后保险一定会以诈骗报案，而你定时发送的所有证据就会将陈柏年扣押起来。你们两个人都会处于警方的控制下，那么李美晗就安全了。
　　你们会被警察扣押几个月，那之后呢？你提供的证据并不实际，没法保证陈柏年会在警察的控制下多久。但你在意的并不是李美晗的死活，因为在这个过程中李美晗参与霸凌和暴力的证据也会被发现。孩子会被带走，而这让孩子脱离了危险。
　　你在意的，只有那个孩子。”

　　乔安听着黄琪讲她的故事，脸上的表情净是淡漠，好像在讲一个和自己完全无关的故事。没有任何一处在她的心里引起一丝波澜。
　　黄琪说完之后，乔安似是从头想了一遍，悠悠开口：“这是刘春熙给我写的故事吗？”
　　黄琪噎了一下，刘春熙自来到警局之后，就坚决沉默，一个字也不愿意多说。黄琪做的推论听起来串上这个故事，但除了和陈柏年的犯罪事实相关的证据，刘春熙和乔安之间的事，乔安和李美晗之间的事，在那个隐秘的山林里留不下一丝证据。最后还是要等当事人开口，写完这个故事。
　　“所以说错了哪里？”黄琪没有承认这是刘春熙说的事，也没有否认，顺着乔安的话往下说。
　　乔安摇摇头：“刘春熙总以为我有一天会忍不住反抗，她总是抱有这个希望。但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他。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怪他。我跟了他那么多年，他对我好过，坏过，心疼过，无视过。他没什么特别的，喜欢钱，喜欢女孩。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有些甚至是李美晗教给他的，他不过是太自以为是了。李美晗也猜错了，他对李美晗和对杜玲没有差别，他就是移情别恋上杜玲了，才没发现李美晗怀孕。那天我告诉他我找到了李美晗，并告诉他是李美晗怀孕了，让他跟我回民宿。他才愿意回来。验孕棒，就在车上的火烈鸟气球里面。“
　　黄琪向后使了个眼色，小唐就出去打电话确认了。
　　乔安在病床上搓着手，以几乎不可闻的声音说：”我从没想过要杀了他。可能是天意吧。都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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