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侠请上座

　　试剑第四天。
　　中央大街已然翻天覆地，面目全非。满街的花盆被摔被砸，屋檐的彩带也被剪被扯，满地凌乱。江大身后跟着上百名手下，清一色披麻戴孝手持兵器，拉着白幡招摇过市，在演武广场上的桥前停了下来。
　　各大门派挡在桥前，阻止江大进一步靠近演武广场。

　　江大身后披麻戴孝的随从们分列两侧，十八具棺材被抬了出来，摆满中央大街。
　　“三、三月二十二晚，我等在对岸巡查，黑夜之中遭遇袭击，除我以外，无一生还。我、我侥幸逃脱回来报信，却在钱唐撞见凶手……”江福颤抖着，脸上满是惊恐，声音越来越低。
　　这件事城中确有传闻。十八具尸体堆在树下，腰间均挂着“江”字腰牌，尸体生前有打斗的痕迹，致命伤均是剑伤，显然是出自江湖人之手。
　　“凶手是谁？”江鸣声问道。
　　“凶手……凶手就是那个阿秋！”江福指着墙上贴着的通缉令。
　　人群中有人质问：“你说你在黑夜之中遇袭，又怎么看清来人的样貌！”
　　“她……她亲口承认的！那日城外是她杀了我们十八个人！”
　　那个声音道：“你们那十八人均死于剑下，可阿秋入城以来从未佩剑有目共睹，谁知道你们是不是随口安了个罪名给她！”
　　江四道：“一个躲在人群里连面都不敢露的人，谁知道你是不是妖女的同伙，替她来狡辩！”江七叶紧随其上：“妖女阿秋承认杀我钱唐百姓十八人，这我们都当场听到的。如果你不信，就把人抓来当面对峙！”
　　“呵，一个初次入钱唐的小姑娘只不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就已经被你们残害折磨至此，我安敢露脸？”
　　江大气急败坏：“什么路见不平！妖女仗着会点功夫到处祸害人！杀了十八个人的凶手你们想包庇，看来你们也是一路货色！就算你们欺负我江大，觉得她可以随意打杀我的奴才，那江宽被她踢飞，方行书被她强吻还被她推下悬崖，甚至万柳山庄御赐的牌坊被她踩在脚下，这种无耻下作又犯上的人你们都觉得不用抓，是不是想造反！！”
　　“论无耻下作谁比得上江大少爷你。听说你用极刑把小姑娘折磨得不人不鬼，只不过她化作厉鬼来找你算账，你吓破了胆不敢同她单打独斗，就这样来滋事阻挠试剑大会是不是？”
　　江大瞪了江四一眼，江四立刻带人冲向声音的方向。人群拥挤仓皇散开，那声音又出现在另一侧：“江大少爷这十八副棺材还是太少了，人家厉鬼来寻仇，可不非得拖着你们都下地狱？哦对了，听说你有个西厢，里面都是你抢来的女子，专门用来凌虐取乐，死在你手里的男男女女也不计其数，那些冤魂肯定都等着你呢。”
　　声音一会儿在东一会儿在西，无论江四江七怎么找都找不到发声的人。江大站在人群前冷笑道：“这些都是卖身给我家的奴才，我怎么管教奴才，轮得到你来说。江福！”江福浑身一抖面色煞白，哆嗦着嘴唇撕心裂肺地大喊，“妖女阿秋杀我十八个兄弟，欺负我们没有功夫当街打骂侮辱我们！拐卖钱唐女子致使二十多人生死不明！钱唐被她搞得乌烟瘴气，她却还能上试剑台出风头！我无能没办法替死去的兄弟报仇，只能求所有大侠出手相助，惩恶……”江福面目狰狞，嘴角流血，再喊不出一个字，倒在了地上。
　　江四江七声泪俱下，拉出一条白色绸布，上面用朱砂写了几个大字。
　　缉凶十三令！
　　缉凶令，十三载，杀必当杀，罪不赦罪，血债用血偿，侠骨了恩怨。
　　缉凶十三令出，江湖同此一呼。无论是否江湖中人，只要你有极大冤屈，陈情闹市，以自身性命做抵，自此天南海北，都会有人帮你追杀你想要杀死的人。这是一条约定俗成的江湖规矩。人人皆可不事，人人皆可参与。最后事成，也无人可给嘉赏，只不过空留一个缉凶令主的头衔。
　　可这缉凶令主，却是比武林盟主更侠义的名头。
　　天下攘攘，有人所求一生，为的就是这么一个侠名远播。

　　“江福以命做抵，请武林大侠缉凶妖女阿秋。”江七挥手，纸钱洋洋洒洒飞入空中。
　　江福倒在大街之中，若无人缉凶便不得收尸，这尸体就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江湖人士的无能。
　　北海蹲下身，探了一下江福的脉，看向江鸣声。
　　江鸣声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诸位同道，这该如何是好？”
　　长江帮张霸天一马当先：“这里还有谁能做主！自然是江庄主说了算！”
　　其余人纷纷附和：“听凭江庄主安排。”
　　江鸣声道：“试剑少侠阿秋，入钱唐后确实恶行累累，本该早就取消试剑资格严加看管。现在缉凶令出，侠义之士肯定争相缉凶。这十八人是不是阿秋所杀，这缉凶是否名正言顺，我觉得都需要找到她才有定论。所有我提议，等下阿秋出现，我们便立刻将她拿下。待到问清事实再做决断。”
　　张霸天满意地点头：“这法子好！江庄主想的妥帖！”

　　西城在远处人群中沉默。他看着江大这场闹剧，在人群中一遍一遍搜寻，始终找不到那个瘦小的身影。她若稍微用点脑子，就知道今日不该再出现。
　　可阿秋会是这样的人吗？
　　她会看到这样的场景然后躲在人群中避过这次冲突吗？
　　她会放弃这次试剑吗？
　　她不会的，所以她出现了。
　　“你不找我，我也是要找你的。”
　　女子跃过屋顶，跃过众人的头顶，落在中央大街上。
　　阿秋既不愤怒，也不激动，她的目光直视江大，向他走去。
　　江大面色惨白，连忙后退。江大身后四名打手上前挡住阿秋。
　　江深早已不在，江大不知去何处找了四个高手。这四人的功力明显不下于江深，现在他们拦在了阿秋的前面。
　　武林中人齐聚中央大街，立刻有眼尖的认出了四人：“那是鬼市的杀手！江大从鬼市买了杀手！”“杀手榜上的一命、二断、五体、六分！”“江大这次有备而来，看来不杀阿秋誓不罢休。”
　　阿秋站在那里，身形微佝，满脸平静，仿佛她面对的不是四个高手。
　　“试剑时间已到，江大，你敢与我一战？”
　　江大怒道：“你这个来历不明的冒牌货，有没有试剑资格还两说，我才不跟你这种人试剑！”江四也高叫道：“缉凶十三令出，请各位高手出手缉凶！”

　　阿秋道：“你不上试剑台，我就在这里打败你。”
　　“快开始吧！”后面有人喊，“在哪里打不是打！哪怕整个钱唐都给你们打我也没意见。”“江大少爷，你既然承认她不是阿秋，为何又拿缉凶十三令压她？”看热闹不嫌事大，起哄的声音越来越多，几乎一边倒地让两人快打。无人愿意帮江大解围，同样也无人帮阿秋出头。大家都看出来江大根本不是阿秋的对手，却不知道这个阿秋到底有多大能耐，敢跟江家叫嚣。
　　江鸣声面色铁青，死死盯着远处那个身影：“既如此，阿大，你就散去护卫，与阿秋少侠决斗吧。”
　　“放屁！”江大轻声骂道，“我为何要跟冒牌货打？”江大煞白着脸，他的反对声被淹没在汹涌的支持声中，只能求助地看向江鸣声。谁知江鸣声竟别过脸去！江大心一横，对面前四名杀手道：“杀了她，我付五倍赏金！”
　　四人不多言语，直接攻向阿秋。
　　“丫头，人家有人可买，你就借这一剑！”
　　啸声破空，有剑飞来，阿秋翻身抓住飞剑。剑宽且短，通体乌黑，沉如磐石。“多谢！”她并不回头，挽过剑花横在身前，并指抚过剑身，剑身发出低鸣，随即迎向四种兵器。
　　众人心中一凛：她会使剑！
　　可北海心中更震惊的，是她的内力！

　　西城北海是少有的几个真正见过阿秋受伤模样的——朱杉等人在救出阿秋的第一时间，将人送入了武林盟的院中。
　　那副模样，饶是见惯生死的两位堂主都骇目。
　　西城除了三十三路大碑掌独步江湖，还有一个广为人知的绰号——“药石郎”，说的是这位武林盟西堂主热衷搜罗天下药物，无论贵贱尽入囊中，简直比玲珑谷的药柜还齐全。那几日他倾尽灵丹妙药，才堪堪将阿秋的命给吊住。身体能恢复，可丹田却如何也无法再聚内力，陆晓月的化功丹至今药石无医，她以后只会成为一个废人了。
　　可是她的内力竟恢复了，甚至比之前更盛！
　　北海微微叹息，西城终究没能困住她——能从赵盟主的追捕中逃出的，岂是西城能轻易抓住的。

　　这是阿秋第一次摸剑，也是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招式天然就该是剑招。小娘教的退猪术从来都是手边有什么便用什么打，而用剑才能发挥退猪术真正的威力。她被四大杀手压制，却毫无顾忌地往刺刀上撞。血喷涌而出，伤口却在快速愈合，这样不要命的打法为她从四人手中挣得还手之力。她将小娘所传之术尽数使出，竭力抵抗，体内的内力和手中的剑越发融会贯通，一招一式越来越熟练沉稳，变化多端。
　　竟将四人击地节节败退。
　　江大又惊又怒，暗骂这帮狗屁杀手酒囊饭袋徒有虚名，朝身后怒吼道：“上，给我杀死她！”
　　喊杀声震天价响，白色纸钱漫天飞扬。阿秋一人一剑，对着江家。
　　阿秋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内力还在不停冲撞她的经脉，但她已经习惯这种痛苦。痛苦已经成为她的养料，成为她的力量。她几乎握不住剑，但是她还是低沉下身体，做好迎击准备。

　　一堵墙似的身影站到阿秋面前，此人手持铜剑，头也不回：“你的对手是江大，这里就交给我们吧。”
　　阿秋抬头，看到一名跟她差不多高的女子。她摇头：“多谢，但这是我与江大之间的恩怨……”
　　江四喊道：“星挂角双飞燕的大双！你也要与江家为敌？”
　　大双道：“我是大双，今日来此惩恶扬善！你敢拿我何？”
　　江四：“你你你你现在嚣张，可别忘了你还有个妹妹在试剑！”
　　大双双目登时如铜铃：“你敢威胁我！我今日就先绝了你这后患！”
　　阿秋来不及阻止她，就见大双冲入江家丧服堆中，撞出一大块空地。阿秋担心她腹背受敌，想去助她，无奈挣脱不出四大杀手的包围圈。此时又有两人当空飞出，飞入江家打手中：“大双姑娘，我们来助你！”却是昭亭山奚二郎和鲁沅君。九川手握双锤冲入阵中撞飞江家打手，将人锤了个眼冒金星满脸是血，她朝阿秋道：“做你自己的事，这边别来管！”
　　陆续有人加入到大双九川她们的队伍中，江家打手始终没能妨碍到阿秋的战斗，她也始终没能靠近自己真正的敌人。
　　人群中遥遥传来声音：“你若再心慈手软下去，就永远也杀不了真正的敌人！”身背双剑的万大娘靠近飞近阿秋，她背上剑鞘已空，一手握细长金剑挑开三名杀手的攻击，一手攥住阿秋的手腕将她的剑往倒地的杀手胸口上刺去。“你杀不了他，就会有更多的人被他杀。”
　　阿秋早已力竭，仅凭体内汹涌的内力和想要杀江大的意念在支撑着她，此时被万大娘握住手腕，她突然觉得安心，又觉得疲惫。
　　“你的敌人还没死，你不能懈怠。”万大娘的金剑从腋下穿过，正中背后偷袭的一名杀手。血溅在阿秋侧脸，她有点木然。
　　“人总是要死的，你杀死他一个，能让更多的好人活得久一点，不那么痛苦一点，你是在做好事。”
　　地上的杀手被万大娘刺穿了肩骨，双手软软地瘫在两侧，已再拿不起他的横刀。万大娘带着阿秋把剑抵入他胸口，随即与剩下两名杀手斗做一处。隔着沉重的剑，阿秋依然能感受到那里温软的皮肤，皮肤下鲜活、有力的心脏。她不是没杀过生，在很小的时候，她曾经也被这样引导着，夺走另一个生命。可这是人，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与她并无不同的人，她要夺走他的生命吗？
　　躺着的杀手已经没了反抗之力，吐着血沫喘着粗气，眼中俱是惊恐，与刚刚打斗的样子天差地别。这样的生命，与其他禽兽的生命，与花草的生命，有什么不同吗？
　　阿秋的手往下用力。
　　杀手发出痛苦急促的呜咽。
　　不对！不对！她的敌人是江大！如果她真要杀人，她第一个要杀的是江大，而不是一个被买来的工具！阿秋拔剑转身。
　　“小心！！”
　　身后劲风袭来之时，阿秋学着万大娘一剑穿过腋下。只听“噗嗤”一声，温热的血带着腥味洒满她的右肩。
　　杀手的手已经废了，他咬住横刀背后偷袭，被一剑穿心。
　　我们无冤无仇，为何要到以命相搏？哪怕是黄金万两，值得抵上自己的命吗？
　　阿秋不解。
　　剑从骨头和皮肉之间划出，窒息的感觉从躯体传到了剑，顺延着剑攀上阿秋。
　　她置身在江南最繁华的城市，城市最热闹的街市，可现在却是人间炼狱，红的、白的、黑的，惨叫、求饶、怒吼，冷眼旁观的、奋力搏杀的、东躲西藏的。人与人之间为何会这样倾轧，这般痛苦？
　　她的目光找寻着，很快在重重人群后面发现了那个身影。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你——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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