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春深

　　雍正九年的暮春三月，宝亲王府笼罩在一种无声的紧绷之中。庭院里，西府海棠开得不管不顾，粉白的花瓣被春风裹挟着，簌簌飘落，厚厚地铺满了青石板小径，也沾惹在扫洒不及的石阶角落。空气里浮动着甜腻的花香，却驱不散嘉懿堂方向丝丝缕缕透出的、混杂着浓重药味与淡淡腥气的沉重气息。这气味，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在每一个经过此处的仆役心头，让他们下意识地放轻脚步，屏住呼吸。

　　嘉懿堂正殿门窗紧闭，隔绝了外界的春光。只有东西暖阁的门帘偶尔掀起一角，端着铜盆热水的丫鬟低着头匆匆进出，盆沿蒸腾起白蒙蒙的水汽，迅速消散在微凉的空气里。她们脸色绷紧，脚步轻捷得如同踩在棉花上，不敢发出半点多余的声响。到了夜间，殿内灯火通明，将窗纸映照得一片暖黄，人影在窗纸上晃动，如同皮影戏里的剪影。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呻吟声，如同被扼住喉咙的呜咽，时高时低地飘荡出来，缠绕在寂静的庭院上空，拉扯着守候者的神经。

　　前院书房的门，敞开着一条缝隙。弘历端坐在宽大的紫檀书案后，面前摊开的公文纹丝未动。他背脊挺得笔直，目光却越过敞开的门缝，沉沉地投向嘉懿堂的方向。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腰间一枚玉佩上反复摩挲，指腹感受着玉石细腻的纹路。每当嘉懿堂那边传来稍大一点的动静，或是管事太监的身影匆匆穿过庭院出现在书房门口，他那看似平静的眉峰便会几不可察地聚拢一瞬，随即又强迫自己舒展开来，只是摩挲玉佩的指尖，会不自觉地加重几分力道。

　　三日三夜。时间在煎熬中缓慢爬行，如同蜗牛拖着沉重的壳。

　　第四日拂晓前，天色最是浓黑沉寂。宝亲王府如同蛰伏的巨兽，沉浸在黎明前最后的酣眠里。突然，一声极其嘹亮、仿佛带着无尽生命力的啼哭，如同裂帛般撕破了这浓重的寂静！紧接着，又是一声同样高亢、却稍显清越的哭声响起！两道声音交织着，充满了初生牛犊般的蛮横与不屈，在寂静的王府上空回荡！

　　“生了！生了！福晋生了！是小王爷！是格格！龙凤呈祥！天大的吉兆啊！” 稳婆嘶哑却狂喜的声音，瞬间唤醒了嘉懿堂压抑已久的沉默。

　　消息如同滚烫的沸水，瞬间泼遍了王府的每一个角落。

　　弘历几乎是撞开了书房的门，身影如离弦之箭，大步流星地冲向嘉懿堂。他素来沉稳的步伐此刻带着明显的凌乱，衣袂带起一阵疾风，卷起了廊下落地的几片海棠花瓣。当他一步跨入嘉懿堂正厅时，两位头发花白、身着深色福字纹褂子的接生嬷嬷，已抱着两个用明黄云龙纹锦缎襁褓包裹的婴儿，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

　　“恭喜王爷！贺喜王爷！福晋洪福齐天，艰难诞下一位健壮的小王爷和一位漂亮的小格格！龙凤呈祥，祖宗保佑啊！” 两位嬷嬷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弘历的脚步猛地顿住，目光瞬间被那两个小小的襁褓攫住。他快步上前，屏住了呼吸，身体微微前倾，小心翼翼地看向襁褓中的婴孩。左边襁褓里的小阿哥，闭着眼睛，小脸皱成一团，红彤彤的，额头上还带着一层薄薄的胎脂，却已能看出饱满的额头轮廓。他握着小拳头，像握着什么稀世珍宝，小嘴咂巴着，发出细微而有力的哼哼声。右边襁褓里的小格格，则显得安静许多，皮肤透出一种新玉般的细腻光泽，稀疏柔软的胎发贴在微鼓的额头上，小嘴微微嘟着，睡颜恬静得如同初绽的花苞。一股巨大的热流瞬间冲垮了弘历连日来的紧绷，他素来深邃的眼眸里迸发出灼热的光，连声道：“好！好！好！福晋如何？” 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回王爷，福晋累极了，力竭昏睡过去，方才已用了些参汤吊气，太医诊过脉，说暂无大碍，好生将养便是。” 嬷嬷连忙回禀。

　　“好！好！重重有赏！阖府上下，每人赏白银百两！” 弘历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目光再次贪婪地流连在两个孩子身上，尤其是那个哼哼唧唧的小阿哥，眼神如同在审视一块绝世璞玉。

　　王府上下顿时陷入一片沸腾的喜悦。压抑一扫而空，奔走相告，道贺声此起彼伏，连带着扫洒庭院的仆役，脚步都轻快了许多，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笑容。

　　高瑞宁第一个冲进了暖阁，扑到璟澜床前。璟澜虚弱地陷在锦被中，脸色苍白得如同窗外的月光，额发被汗水浸透，凌乱地贴在颊边和额角。她闭着眼，胸口微微起伏，呼吸微弱。高瑞宁看着姐姐毫无血色的脸庞，眼圈瞬间红了，她紧紧握住璟澜搭在锦被外冰凉的手，声音哽咽：“姐姐……姐姐你吓死我了……龙凤胎！是龙凤胎啊！菩萨保佑……” 她将脸埋在璟澜的手边，肩膀微微耸动。

　　过了好一会儿，璟澜长长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那双清澈的眼眸里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仿佛经历了千山万水的跋涉，但看到扑在床前的高瑞宁，看到她身后乳母抱过来的两个襁褓，那眼底深处，瞬间燃起了初为人母的、近乎神圣的温柔光辉。她挣扎着想抬起身子，却力不从心。高瑞宁连忙扶住她，在她背后垫上厚厚的软枕。

　　乳母小心翼翼地将两个襁褓抱到璟澜眼前。看着小阿哥不安分地扭动着小身子，小拳头在空中挥舞；看着小格格依旧恬静的睡颜，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璟澜苍白的唇角无法抑制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虚弱的、却无比满足的笑容在她脸上绽开。

　　她伸出虚软无力的手，指尖颤抖着，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小格格娇嫩得如同花瓣的脸颊，嘴唇翕动，吐出微弱却清晰的字眼：“昭和……我的昭和……” 声音里浸满了无尽的怜爱与温柔的寄托。

　　“昭和？” 高瑞宁下意识地重复着这个名字，眼中瞬间涌起更浓的泪意，却是欢喜的泪。她看着姐姐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温柔，看着小格格那玉雪般恬静的睡颜，用力点头，声音带着哽咽的笑意：“好！昭和好！安宁美好，岁月静好！姐姐这名字取得真好！我们昭和格格，定会一生安宁美好！”

　　弘历随后也进入暖阁，坐到璟澜床边，紧紧握住她另一只手。他的目光在妻儿之间流连，眼神温软：“澜儿，辛苦你了。你是爷的大功臣。” 他的视线落在襁褓中那个精力旺盛的小阿哥身上，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郑重，“阿哥的名字，非比寻常，当由皇父圣裁。爷即刻便写奏折入宫报喜。”

　　璟澜温顺地点点头，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再也无法从两个孩子身上移开。

　　嘉懿堂内暖意融融，欢声笑语。仆妇们有条不紊地收拾着产房的痕迹，熏炉里换了清雅的安神香。

　　弘历回到前院书房，心潮依旧澎湃。他亲自铺开明黄云龙纹奏折，提笔蘸饱浓墨，落笔沉稳而恭谨：

　　“儿臣弘历诚惶诚恐，跪奏皇阿玛万安：
　　仰赖天恩浩荡，祖宗福荫庇佑。今晨寅时三刻，儿臣嫡福晋富察氏，于府中艰难分娩，幸皇天护佑，母子均安。尤蒙上天垂怜，特赐龙凤双生祥瑞！小阿哥啼声洪亮，筋骨强健；小格格玉雪可爱，安宁恬静。此皆皇阿玛圣德昭彰，感召天和所致！儿臣与福晋，感激涕零，五内铭感。伏乞皇阿玛圣心愉悦，龙体康泰。小阿哥乃皇孙嫡长，名位贵重，儿臣不敢擅专，恳请皇阿玛赐予嘉名，以彰天恩，定其圭臬。儿臣弘历并福晋富察氏，恭候圣裁，不胜翘企屏营之至！
　　谨奏。雍正八年三月初九日卯时。”

　　墨迹吹干，折子装入黄绫封套。弘历将其交予早已肃立在旁的一等侍卫：“即刻快马送入宫中！务必面呈苏培盛，请其即刻转呈御览！”

　　“嗻！”侍卫双手接过，躬身退出，步履带风。

　　弘历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庭院中在晨光里愈发娇艳的海棠，唇角噙着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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