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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9 章
洛邑。
满地银装素裹,守藏室外,似有万千琼枝玉条。
守藏令史满头华发,瘦得皮包骨头,咽下一匙药汁,又难以自控地吐出大半,染上了衣襟夹被。
史青扑在榻沿,撇过悲痛的脸,待遏过这阵难受,便换上一副笑脸,处理过脏污,往守藏令史颈子上搭了一块巾子,拿汤勺喂药。
“祖父,我给你念我阿父的游记,怎么样?”
尽管守藏令史连点头都艰难,史青还是从他执着的眸光里看出了渴望。
于是史青执简,一字一句慢吞吞地念着。守藏令史的思绪已经转动得很缓慢了,再不复从前清明。史青要念得很慢很慢,重复很多很多遍,他才可能听懂一两句。
看到守藏令史阖眸睡着,史青捏着竹简,呆呆地望着他,无意识地拨弄着玉佩的穗子。
她感到失望,也感到愤懑。
祖父为周王挡剑,缠绵病榻一月有余。史青匆匆赶回来,从没见过周王派人来慰问,只有姬召风顾及一同逃回洛邑的面子情,上过几次门。
这就是他自己效忠还不够,还要逼着她也发自内心诚服的人吗?
一道微弱却不容忽视的目光,让史青回神。
“祖父。”
守藏令史浑浊而又犀利的视线,稳稳落在史青手中的玉佩上。
史青下意识将玉佩藏回衣袖,强撑着露出一抹笑。
守藏令史艰难张唇,只能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
史青见状,连忙附耳过去,“慢些祖父,我听着。”
片刻,史青脸色一变,“不行,我不许你见他。”
但在守藏令史蒙着一层绝望的眸光里,史青还是让步了,“最后一次。”
她走出门。
……
姬召风披着雪狐裘衣,带着内官匆匆上门。
史青立在门旁,神色比枝头冰雪还要冷上些许。
姬召风莫名有些遗憾,又有些兴奋,按捺下去,沉痛道:“你祖父如何?可还缺药品?孤来过许多次,可惜门人都报说你在制药,不便接待。”
史青一把甩上门,将素臣等人关在门外,领着姬召风往里走。她对他的话仿若未闻,只重复着自己的要求:“见了我祖父,您最好少说些话。我祖父年迈、病弱、神思滞涩,说得多了,他理解不了,也不能回应,恐怕会伤到殿下一片赤诚之心。”
制药哪儿能忙到日日没空见人?只不过是姬召风每次上门,史青祖父激荡过后,病情都不好反坏,史青拒了罢了。
冬日的天,黑得格外早。史青带姬召风进门时还是黄昏,不多时天便漆黑一片。
檐角灯笼氤氲出光亮,照出雪花飞舞,为冰冷的雪花覆上一层金光。
史青沉默地立在檐下,将那非礼勿听的规矩抛之脑后。
她只能听到祖父细碎嘲哳的嗬嗬声,还有姬召风温润的回应。
她还听到姬召风拙劣的安抚和承诺,感受到祖父在痛哭流涕,而后便是阵阵让她攥紧拳头的猛烈嗽声。
真想……赶走他,结束他令人作呕的表演。
但片片飞舞的雪花,还是让史青忆起那夜临淄凄苦的秋雨。
模糊的光影里,那道熟悉的身影向史青走来时,史青只当是幻觉,怔怔看着。
直到秦渊握住史青的手,温暖燥热,一点点烘干了融在史青手背上的雪水,史青才反应过来。
她压低嗓音,“不是说要一个月吗?”
秦渊牵唇,同样低声道:“只说了可能来迟,又没说不能早到。”
史青还待开口,被秦渊掐着胳肢窝从围栏后拔出来,在史青瞪大双眼的注视下,拉着史青往亭子里走。
他长长的披风飘摆,雪花落在毛领上,化作一颗颗水珠。偶尔微光一照,便如漫天星子,熠熠生辉。
史青扶着亭柱,“搞什么?”
秦渊指指亮堂的堂屋,还能望见姬召风和守藏令史的烛下剪影,“你也不想被他们发现吧?”
史青一笑,“猜错了。”
秦渊耸肩,“现在,能告诉孤,你要不要回秦国了吗?孤也不是什么冷血无情的人,自然要体恤你和你祖父。你答应了,随时到秦国都成,不拘早晚。”
史青望一眼祖父,又眷恋地望着守藏室,正要开口,又被秦渊塞来的一方锦盒惊住。
“这是什么?”
“一株老参,”秦渊含糊道,“给你看一株,好教你知道孤没下毒。另还有几株品类相似的,放你窗下了。”
史青开盖一看,又唰地合上。
两三百年的老参,找到一株都不容易。他说……还有好几株?
史青嗓音发紧,“怎么舍得给我的?”
秦渊道:“你那些药材怎么够用?大冬天的,照着几味药吃这么久,只怕药房都被你买断货了。”
史青攥着盒子的手指节泛白,一时觉得风雪都有些慢,又竖着耳朵唯恐被离得很远的姬召风听到。
但当史青看向秦渊时,看到秦渊不自觉地侧过脸颊,似要回避,凤眸却难耐地回望。
他求访谋士时,干过许多这样的事。但这次,似乎和以往都不一样。
他的心,跳得好快、好快。
史青笑道:“如果你不烧毁我们的守藏室的话。”
秦渊眸中燃起一簇火花,“烧什么烧,过几年统统运到秦国。”
他正待再商议些细节,譬如他何时登门、史青对住处饮食可有偏好、经常看的书卷要不要先带到秦国……
姬召风略带焦灼的嗓音从室内飘来,“史青——”
史青精神一振,“我去看看。”
她步履匆匆踏入室内,谨慎地关上门,隔绝姬召风往外看的视线。
姬召风立在屏风前,警惕道:“你见了谁?”
他傍晚来时,史青冰冷、淡漠。而今,姬召风又从史青眉眼间,看出临淄相见时的懵懂朝气。
就像冰天雪地里觅食的鸟雀,忽然撞入了如春暖房。
史青抬眸,“家里只有您一位客人。您若想我会见他客,请让我先送您离开,我再请他人上门。”
姬召风笑笑。
守藏令史碰倒了花瓶。
史青心头一紧,绕过姬召风和屏风,扶着守藏令史靠坐在床头,“祖父。”
守藏令史颤巍巍的手指指向姬召风。
史青低头,咬牙道歉:“方才是我莽撞了,望殿下宽宥。”
守藏令史拉着史青袖子,大抵是责备史青不够恳切。史青却撇过头去,不肯多言。
姬召风贴心道:“无妨。”
“嗬、嗬……”
守藏令史的声音像是被风吹动的旧门。
史青于心不忍,“别说了祖父。”
秦渊推门跨进来,无视姬召风,轻轻拉开史青,挡住史青看向守藏令史的目光。
那看似暴力的操作,还有守藏令史躬起的身躯,让姬召风急红了眼,“你干什么!”
守藏令史吐出一口痰。
秦渊挑眉,没个好脸色,“没见过死人,就不要乱说话。”
守藏令史勉强能说几句话,招手让史青过来。
史青挪过去,两眼含泪,“祖父,我听着。”
守藏令史断断续续道:“不许、离开洛邑。”
史青惊愕,“可是、祖父,你不是还说过,若有动乱,就要我负简出逃吗?”
守藏令史艰难吐字,“负简,是为周。即便周亡,也有片片简牍承载我王的光辉,记下乱臣贼子的僭越之举。汝心不净,怎能守好简?”
史青泪流满面,“我可以为守藏室的简牍躲躲藏藏,也可以为此蝇营狗苟。但祖父,你究竟知不知道,你病的这些天,王连派人慰问你都不屑。”
更别说前些天天寒地冻,韩国掠走一座城池,城中的周人跋涉雪原逃了回来,周王非但不开城门救济,反而命士卒将他们押解给韩将。
鼎之大小轻重,在德不在鼎。从幼时起守藏令史就不断地给史青将这句话,史青不明白,为何这曾维护了周王体面的典故,放在今日,却像一面照妖镜,只能照出丑陋可悲。
姬召风长眉轻蹙,“我已经与老先生解释过,父王非是未曾派人慰问,只是被委派来慰问的人选是孤。”
他手掌顺着史青脊背轻抚,安慰道:“你可是怪孤没有给够老大人排面?实在是今年隆冬,国人薪食不继,孤为人王子,不忍铺张。”
秦渊嗤笑一声,拿剑将他隔远了些,“你还不铺张?玉组狐裘,仆从环绕,说出去也不怕人笑掉大牙。”
史青看向祖父,本想从他脸上看出些失望。但守藏令史却闪烁着泪光,眼底渐渐涌出欣慰。
“祖父,你好糊涂。”
在她的记忆里,祖父一直都是犀利毒辣、一针见血的。直到出门,听说旁人点评祖父迂腐,史青也时常不满。
原来遇上了周,祖父甘愿糊涂。
那她又算什么?
守藏令史道:“我要你起誓,若离开洛邑,即使九泉之下,也不得见你阿父阿母。”
史青如遭雷轰,连眼中的泪都止住了。
秦渊皱眉,“诓骗人的把戏,莫信。”
姬召风声线清晰,“事死如事生,若身死之后没有鬼神之事,为何你们秦国也从未停止过祭祀?”
史青垂头,“祖父,你换一个吧,我不能答应你。”
血水从守藏令史嘴角溢出,他不断咳出更多鲜血,将被褥都洇得触目惊心。
史青拿着帕子手忙脚乱地擦着,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守藏令史枯槁的手攥住史青手腕,双目发直,涣散无光,坚持道:“不应我,我死不瞑目。”
史青紧绷着。
秦渊和姬召风的存在渐渐模糊,她眼里只有淋漓的鲜血,还有祖父痛苦难耐却又隐含期待的面孔。
除了要求严苛、遇周迂腐,还有大半年前的争执,这十几年里,守藏令史对史青极尽疼宠呵护。
史青明明有恨有怒有怨,可看到祖父痛苦不堪、奄奄一息,竟也会涌上强烈的未知的情绪。
不甘、不忍。
“我……”
秦渊冷声道:“你若应他,就该知道,你我之间绝无可能。”
他的目光如芒在背,史青几乎遏制不住回头看他的欲望。
可不回头,史青也知道,他大概是失望的、是心灰意冷的,也是鄙夷她的。
她就是一个这么容易就屈服动摇的人。
史青流着泪,“我答应你,祖父。”
她感到祖父的体温渐渐流失,脑袋无力地偏向一旁,阖上的眼眸也不再睁开。她也同时感到秦渊迈着沉怒的步伐离去。
但史青不敢回头。
姬召风拍拍史青肩头,以示哀悼,“早些入土为安吧。”
史青紧握着祖父,闷声道:“知道了。”
蜡烛又矮了一大截,炭盆也冷了,室内不再有姬召风的声息。
史青回眸环视四周,下意识寻找那抹身影。但冰凉的屋子里,只剩下她和病榻上渐渐凉去的祖父。
往后,她真的只有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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