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问惊鸿

　　这哪里是龙虾，分明是断头菜，林莺歌是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她现在是彻底后悔出来了，王五肯定是什么也不知道，直接借林惊鸿的势给她定了位置而已。
　　白蝶知道林莺歌应付不来，但杜月笙的“好意”谁也不敢轻易推辞。
　　马愿愿看林莺歌面色不对，心里不知道是怎么了，刚想说些什么，被林昭然一把拉住手腕。马愿愿看过去，林昭然摇摇头。
　　“姐，我吃一份吧，反正我胃口大，也算谢谢杜先生好意。”林昭然听出杜月笙这根本就不是赏赐，分明是赤裸裸的“试探”。他觉得自己姐姐嫁了林惊鸿已经受了好大委屈，结果杜月笙还来这下马威。
　　林莺歌回过了神，觉得自己喜欢读那些“没用的”史料还是有用的，宋美龄当年用“咖啡”成功外交，她未必不能用龙虾借花献佛。
　　“给我上一份吧，第二份等下我们走前做了，我带走，第三份装盒送霞飞路孤儿院，”林莺歌说着一顿，微笑看着那白人经理，加重语气道：“就说是杜先生给孩子们添的营养品。”
　　“好的，林小姐。”那经理郑重其事点点头，刚要离开又被林莺歌叫住。
　　“账单请照常开，多余的钱存在账上，下回杜先生来时，代我孝敬他老人家。”白人经理也是人精，听了自然是理解其中含义，连连道好下去了。
　　林昭然看着林莺歌，不禁担心，“姐，这……”
　　“没事，继续点菜吧。”林莺歌安抚的看了林昭然一眼，白蝶和马愿愿哪还有心情点菜，马愿愿是不知所谓，白蝶是不懂杜月笙这一出的用意，他是开始忌惮林惊鸿了？要拿林莺歌开刀？
　　“莺歌，你不然去联系一声林先生？”白蝶虽然才和林莺歌见过几次而已，但她不想林莺歌有危险。
　　“真没事。”林莺歌初听白蝶这话不大高兴，以为她是落井下石别有用心，一回头正对上白蝶担忧的目光，心里一暖。若真是全演的，那被骗就被骗吧，这么精湛的演技，上了当也说的过去。
　　“我不要主菜了，来个冰淇淋吧。”这么一折腾，白蝶一点胃口都没有。
　　“我要蜂蜜蛋糕，他也是。”马愿愿说完一瘪嘴，她没明白，但感到白蝶姐和莺歌姐都心事重重。
　　“我也要蜂蜜蛋糕，多加一倍的糖。”林莺歌说完，马愿愿想说什么，张张口没出声。
　　“怎么了，愿愿？”
　　“他们这的蜂蜜蛋糕特别甜，”马愿愿说着眼圈红了，“莺歌姐，要不我们还是走吧，我有点累了。”她是不懂吃个龙虾为什么要担忧，但她感觉得到餐桌上的波涛汹涌。
　　“愿愿，真的没事的，”林莺歌把帕子递给马愿愿，马愿愿没接，林莺歌只好把帕子递给林昭然，“给你愿愿妹妹擦擦。”
　　“这是我愿愿姐姐，我最小！”林昭然哪壶不开提哪壶，马愿愿一直因为自己比林昭然大这个事而耿耿于怀。
　　“对，你小你最小，行了吧！”马愿愿说着捶了林昭然胸口一下，林昭然觉得五脏六腑都震碎了，他眼睛一闭，趴在餐桌上，一动不动。
　　林莺歌一眼看出林昭然在演，笑着看他们。
　　“起来，别闹了。”马愿愿推了一下林昭然的肩膀，林昭然仍是不动。
　　“林昭然？”马愿愿轻轻拍了拍林昭然的头，小心翼翼的凑近。
　　“马愿愿！”在马愿愿靠的最近，鼻息都打在他手背时，林昭然捏准时机大呵一声，饶是林莺歌和白蝶有准备也都吓了一跳。
　　“这么大声做什么，十三点。”马愿愿一点没被吓到，翻了白眼，又是捶了林昭然一下。
　　“我胆子很大的。”马愿愿对上林莺歌关切的目光，嘟着嘴解释道。
　　林昭然在一边嘟囔着，“是是是，胆子占了整肚子。”
　　“哎呀，愿愿你喝什么呀？”林昭然又挨了林莺歌一个白眼，跟女生交谈一点不绅士，没个样子。
　　“我要格瓦斯，旁边那个也是。”马愿愿一甩头，短发在空中带出一片黑色的裙摆。
　　“那我们喝酒吧，白蝶姐。”林莺歌的提议让白蝶略有些惊讶，她略一思忖想着也好，若是林莺歌喝醉了说不定她们关系能再进一步，所以欣然应允。
　　林莺歌则是想借着喝醉的借口去找林惊鸿，这第二份龙虾她不知送给谁最好。
　　“杜先生喜欢喝哪几款红酒？我最近身子不爽利，想喝点柔和的。”林莺歌得尊重杜月笙的喜欢，又绝对不能点杜月笙喜欢的酒。她记得杜月笙偏爱烈酒，红酒里是喝拉菲多一点，不选太贵的应该不会有问题。
　　“杜先生一般是看心情选酒的，没有特殊偏好。”侍应生训练有素，很有职业素养，极其保护客人隐私。
　　“我们喝圣埃美隆吧，果香足很好入口，”白蝶看着那侍应生，莞尔，“小弟弟，侬晓无晓得这个酒呀？”
　　那侍应生也只是二十出头的样子，被白蝶这含羞带媚的看了一眼，觉得自己灵魂都出了壳，“杜先生少喝右岸酒，您点的这酒正适合小酌。”
　　“那就来这个吧，谢谢。”白蝶给了侍应生小费，那侍应生接过钱，收了菜单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侍应生很快端来了面包篮，里面摆放了几只可颂，金黄的，看着就诱人。
　　林昭然伸手拿了一个可颂，大口咬着，酥皮碎屑落在墨绿色桌布上像地上的泥土。
　　林昭然吃着也不忘给林莺歌递了一个，林莺歌笑骂让他多吃点，照顾着愿愿，不必理会姐姐。
　　林昭然吃了个闭门羹，就低头吃可颂，波尔多红酒刚送上来时，他面前的桌布上已经聚了一层的金黄酥皮。
　　“你嘴是漏勺吗？”马愿愿戳戳林昭然的胳膊，小孩子的紧张和担忧就是会随着时间瞬间消逝的，她刚一副要哭的样子消失的一干二净。
　　“太酥了，我也没办法。”林昭然把篮子递给侍应生，侍应生分别给白蝶和林莺歌一人倒了一杯红酒，拿着篮子下去了。
　　不一会，四人的鲟鱼子酱和面包篮都被推了上来。
　　马愿愿用珍珠母勺舀了一些放到薄饼上，蘸了酸奶油吃的津津有味，林昭然则说吃这玩意不如吃煎饼卷大葱来得痛快，气的马愿愿不愿再与他说话。
　　除了林莺歌的，其余三人的主菜全都上齐了，与马愿愿所料一般不二，林昭然让基辅鸡卷烫的跳了起来。
　　“擦擦，快擦擦。”林莺歌指着自己的手帕子，笑得眼睛眯眯着，白蝶也抿嘴笑，马愿愿则拿着林莺歌的帕子给林昭然擦着。
　　这时候，龙虾上来了。
　　鲜红的龙虾壳像是敖敖战甲，震慑着餐桌上的所有人。
　　侍应生手里拿着一个酒瓶，向四人提示小心。在四人都后仰，远离餐桌后，他抬手往龙虾上倒了酒，那酒味浓的，光是嗅嗅就拒觉得醉了。
　　“噗！”
　　侍应生点燃了龙虾，火苗窜起来半米多高。猩红的火焰炙烤着钳鳌的龙虾，火焰渐渐熄灭
　　杜月笙以为这是他的权势，的确如此，可林莺歌知道这赫然就是海上皇帝消逝的开始。
　　火焰熄了，开始落幕了。
　　林莺歌未拿刀叉，双手合十，供奉一般，虔诚道：“托了杜先生的福，我们一起品尝一下吧。 ”
　　林莺歌说完自己切下一部分放到盘中，示意其他三人随意切取。
　　林昭然率先切了一大块，就算吃完要下油锅上刀山，他也得陪着他姐姐一起。他咬着那龙虾肉，活要吃人。林莺歌安抚的看了他一眼，也只是聊胜于无而已。
　　马愿愿见林昭然吃了，她也切了一大块放到盘子里，慢慢吃了，没觉得有什么特殊。
　　白蝶一直没动，她的身份特殊，但无论是哪个都很敏感。
　　“美食独享折福，尝尝吧，白蝶姐。”林莺歌将盘子直接放到了白蝶面前，分了就得都分，不然传出去，还不如不分。
　　“谢谢莺歌。”白蝶切下一块龙虾肉放进嘴中，味如嚼蜡。
　　“是谢谢杜先生。”不管这饭店里有没有眼线，林莺歌的戏都得做足。
　　甜点很快上来了，林莺歌吃了一口她那份加糖的蜂蜜蛋糕甜的舌头发麻，她喝掉了杯中红酒，没再动。她需要一些重口味的东西让自己好好思考一下，甜食让她清醒。
　　俄国混着冰霜与血气的琴曲在这雍容华贵的餐厅里丝毫没有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极其应景。苏州河畔上萦绕的汽笛声与钢琴低音区完美融合，旋律则一键一键弹在装餐前酒的水晶醒酒器上，带动红色的波尔多绽起一波一波的涟漪。
　　林昭然又吃完了一筐可颂，让侍应生又上了一筐，马愿愿吃不掉蜂蜜蛋糕，都给了他。
　　白蝶在一旁也心事重重的抿着冰淇淋，奶油在冰淇淋碗中化了大半，玻璃外壁凝了一层水汽。
　　窗外，穿补丁摞补丁破衣的孩子蹲在码头边，在啃饼子，还有几个孩子在捡路边富人老爷们扔的荷叶片要拿回去煮粥果腹。
　　窗内，酒杯倾斜，风情摇晃，他们吃着精致的餐食，耳边银勺敲击餐碟的声音清脆可闻。
　　割裂感，油然而生。
　　林昭然蘸着蘑菇汤吃完第四筐可颂后，终于是饱了。林莺歌结了账，带着打包好的龙虾和蜂蜜蛋糕独自一人坐上了阿三的车。
　　“你们俩一定把白蝶小姐安全送回去。”林莺歌摇下车窗再次叮嘱，林昭然和马愿愿说时间还早要再逛逛，林莺歌偷偷给林昭然塞了些钱，叫他带马愿愿去些“高档”地方，其他不重要，最重要是安全。
　　“莺歌，你一个人真的没事吗？”白蝶猜到林莺歌是要去找林惊鸿，她还是挺想跟上去的，又不能直说。
　　“没事，放心吧。”林莺歌刚喝了两杯红酒，只微微醉意而已，她是装得很醉。
　　“那我们下次再约，小心点。就不用送我回去了，我去旁边的珠宝店逛逛，让他们跟着保护你吧。”白蝶不好再说，她心下也有了备选，索性不再继续，否则倒显得刻意。
　　“那好，下次见。”林莺歌摇上车窗，闭上眼睛，在车子开出霞飞路时，立刻睁开眼睛。
　　“去主堂，我要见林先生。”
　　“是。”阿三早向主堂报告了情况，王五一听悔不当初，急的团团转。
　　林惊鸿从杜公馆回来刚进议事厅，就看到王五跪下了，一问才知道杜先生“赏”了林莺歌三份焗龙虾。
　　“行了，起来吧。”林惊鸿刚脱下的外套又穿回去，他得赶紧去罗威饭店处理得当。
　　林惊鸿刚要出去，外面帮众来传——林小姐来了。
　　林莺歌有些摇摇晃晃的进来了，身后跟着的阿三手里提着两个盒子，不等林惊鸿询问，林莺歌先说话了。
　　“林先生，杜先生人也太好了，我去吃饭他还送我龙虾吃，特别好吃。可，”林莺歌停了一下，装作是喝多了思考不连续，“可我哪能让杜先生破费，我给了钱的，有点贵，你要补给我。”
　　“好，补给你。”林惊鸿不动声色，他下意识觉得林莺歌应该是自己处理好了。
　　“林先生，我和白蝶他们分了一只龙虾，你说过杜先生最是慈爱，所以给孤儿院的孩子们送了一只龙虾。”林莺歌说着主动抱住了林惊鸿的脖子，一边的帮众有些不好意思，纷纷转过头去。
　　林莺歌的唇贴近林惊鸿，压低声音，“最后一份给谁合适？”
　　“我想睡觉，林先生，我给你带了蜂蜜蛋糕，我吃了一口，你不许嫌弃！”林莺歌“吧唧”在林惊鸿脸上亲了一口，盖了个唇印章后，抱着林惊鸿不动了。
　　林惊鸿打横将林莺歌抱起，吩咐身后的王五把龙虾给当年救了杜月笙而死保镖的瞎眼娘送去，那老妇人一直住在杜公馆旁边的小屋，是杜月笙出钱照顾的。
　　“杜先生最是尊老，一直惦记着老太太，但近来他身子不好，不能前去相见，给老太太送只龙虾，表示感念。”
　　林惊鸿说完抱着林莺歌直奔静室，那一路的帮众、佣人都能躲则躲，能避则避。林惊鸿和林莺歌进了静室，冰冷的目光让闻风而来的沈五乖乖回了自己屋子，还关紧了门。
　　林惊鸿刚将林莺歌放在了床上，林莺歌立刻睁开了眼睛，劫后余生一样拉着林惊鸿的手，但她笑着，笑得灿烂。
　　“夸夸我吧。”
　　林惊鸿摸摸林莺歌的头，也坐在了床边，“真棒！我的莺歌真棒！”
　　“杜先生是对你……”林莺歌偏过头去看林惊鸿的眼睛，林惊鸿今天穿着黑色暗纹西装，特别适合他。
　　“没有，杜先生知道我们的关系，许是想探探底。”林惊鸿是真的没想到林莺歌如此聪慧，他觉得就算自己在场也未必能比她处理的好。
　　“我今天是‘醉’了，明个‘醒’了，是不是应该去杜公馆谢赏？”林莺歌被逼无奈，哭丧着脸。
　　“不用了，都放心交给我。”林惊鸿揽住林莺歌的肩膀，让她放松下来。
　　“今天白蝶又来找我了。”林莺歌说完一捂嘴，“我身上不能有窃听器吧……”
　　林惊鸿觉得林莺歌太看的起白蝶了，但谨慎总是好的。他看了林莺歌一圈，摇摇头。
　　“哎……”林莺歌拍拍自己胸膛，“杜先生这一招真是打的我措不及防，还好我读过点书。”
　　“对了，什么时候和德国人谈生意啊！你是不是就是搪塞我！你根本就不信我！”林莺歌看床边摆着蜂蜜蛋糕盒，伸手打开递到林惊鸿嘴边。
　　“没有，”林惊鸿在林莺歌威逼利诱的眼神下咬了一口，甜味侵袭他的大脑，甜的他脑仁疼，“还得过段日子才能谈呢。”
　　上一口没咽下去，蛋糕就又送到了林惊鸿嘴边，他只好认命又咬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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