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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9 章
敲门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突兀,带着何闻野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几乎破音的焦急。门内那压抑的咳嗽和碰撞声戛然而止,陷入一片死寂,仿佛刚才的声响只是何闻野过度紧张下的幻听。
但何闻野知道不是。他的心脏还在因为那些汹涌而来的记忆碎片和隔壁的异响而狂跳不止,手心冰凉潮湿。他紧紧盯着面前这扇紧闭的、深色的房门,仿佛能透过木板,看到里面那个正在独自忍受着什么的人。
“宋予执!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他又敲了两下,力道加重,声音因为急促而微微发颤,“你说话!是不是又疼了?”
依旧没有回应。只有一片令人心慌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寂静。
何闻野的心沉了下去,一股混合着恐惧和怒意的情绪猛地窜了上来。他想起公交车上宋予执那句带着颤抖的“别查”,想起他苍白的脸和眼中深不见底的痛苦,想起刚才在词典空白处看到的、稚嫩却清晰的“哥哥”字样……所有这一切拧成一股绳,勒得他几乎窒息。他不能再等了,不能再任由宋予执这样把自己关在门后,独自消化那些足以将人压垮的秘密和痛楚。
他的手放在冰凉的门把上,用力拧动——门从里面锁住了。
“宋予执!把门打开!”何闻野几乎是用吼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恐慌,“你再不开门,我就……我就去拿备用钥匙!或者把妈叫起来!”
这威胁很幼稚,甚至有些无理取闹,但何闻野顾不上了。他只知道,他必须立刻见到宋予执,确认他没事,确认……那些突然涌现的记忆碎片,是否真的连接着门后这个人。
也许是他的威胁起了作用,也许是别的原因。几秒钟后,门锁传来极其轻微的“咔哒”一声轻响。
开了。
何闻野几乎立刻推开门,动作有些猛。房间里没有开大灯,只有床头一盏昏暗的台灯亮着,投射出一小圈暖黄却无力驱散整个房间黑暗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那股熟悉的、混合着薄荷药味的清冷气息,还有一丝……更加浓重的、类似于疼痛忍耐后留下的、微咸的冷汗味道。
宋予执站在床边,背对着门口,微微弓着身,一只手紧紧抓着床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身上只穿着单薄的深灰色睡衣,布料有些凌乱,像是刚从床上挣扎起来。听到门开的动静,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何闻野快步走进去,反手轻轻带上门,但没有关严,留了一条缝隙。他走到宋予执身后,距离很近,能清晰地看到他微微颤抖的肩膀和睡衣后背被冷汗浸湿的一小片深色痕迹。
“宋予执……”何闻野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无法掩饰的担忧,“你怎么了?胃又疼了?还是……”
他的话没说完,因为宋予执忽然转过身来。
灯光昏暗,宋予执的脸大部分隐在阴影里,但何闻野还是看清了——他的脸色是一种近乎死灰的苍白,额发被冷汗完全濡湿,凌乱地贴在额角和脸颊,嘴唇紧紧抿着,失了所有血色,甚至能看到细微的、因为用力咬合而留下的齿痕。那双总是平静无波或带着冰冷戒备的黑眼睛,此刻却像是被风暴席卷过的海面,翻涌着剧烈的痛苦、未散的惊悸,还有一丝被强行闯入私人领域后、猝不及防的狼狈和……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绝望。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胸口微微起伏,看着何闻野,眼神复杂得让何闻野心头一紧。那不是单纯的抗拒或愤怒,那里面有一种近乎破碎的东西,让何闻野所有准备好的质问和关切,都卡在了喉咙里。
两人在昏暗的光线里对视着,空气凝固,只有彼此并不平稳的呼吸声。
“出去。”宋予执终于开口,声音低哑得厉害,带着明显的颤抖和极力压抑的情绪,却依然试图维持着命令的语气。
何闻野没有动。他看着宋予执苍白的脸和那双盛满痛苦的眼睛,那些刚刚在隔壁房间看到的、词典上的稚嫩字迹,和脑海中闪回的、关于“哥哥”的温暖模糊的画面,此刻变得无比清晰,带着尖锐的刺痛感,刺穿了他所有的犹豫和顾虑。
他没有理会宋予执的命令,反而上前一步,更加靠近。他的目光落在宋予执紧抓着床沿、因为用力而骨节分明的手上,那手在微微发抖。
“你手很凉。”何闻野忽然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他没有去碰那只手,而是微微低下头,目光扫过宋予执睡衣领口——那里,那截极细的银链隐约可见。“你做噩梦了,是不是?”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不是询问,而是陈述,“关于……那场火。”
宋予执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中。他抓着床沿的手指收紧,指甲几乎要掐进木头里。他死死地盯着何闻野,眼中的痛苦和惊悸骤然被一种更加激烈的、近乎凶狠的厉色覆盖,但那厉色之下,是更加清晰的恐慌。
“你……”他的声音哽住了,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喘不过气,“你……到底……知道了多少?”这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濒临崩溃边缘的颤音。
何闻野迎着他几乎要杀人的目光,没有退缩。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但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踏进这片黑暗,触碰这些鲜血淋漓的真相,才是他本该行走的道路。
“我知道那场火灾里,有一个姓苏的女人去世了。”何闻野缓缓开口,每个字都清晰而冷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只有微微颤抖的尾音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我知道她有两个孩子。我知道……火灾后,只剩下一个男孩。”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紧紧锁住宋予执的眼睛,看着那里面翻涌的惊涛骇浪,“我还知道……我在我小时候用的词典里,看到了我自己写的字。”
宋予执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瞬间停滞。
何闻野从睡衣口袋里,掏出那本厚重的旧词典——他刚才几乎是本能地抓在手里冲过来的。他翻到有字迹的那一页,递到宋予执面前,手指指着那行歪扭的铅笔字:“‘zxy is my hero.’”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茫然和探寻,“zxy……是谁?”
宋予执的目光落在那行稚嫩的字迹上,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移开。他的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白得几乎透明,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个缩写,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他拼命锁死的、关于过去所有温暖和甜蜜的记忆闸门。那些被大火和岁月尘封的画面——夏日午后的紫藤花架,并肩躺着的两个孩子,偷偷分享的冰淇淋,雷雨夜握在一起的手,还有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眼睛亮晶晶地喊他“哥哥”、把他当作全世界最厉害的人的……闻野。
何闻野……闻野……
巨大的悲伤和失而复得般尖锐的痛楚,混杂着对现实危险的恐惧,像海啸般将他淹没。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晃了一下,脱力般地松开了抓着床沿的手,向后踉跄半步,脊背撞在了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没有滑倒。
他低着头,额前湿漉漉的碎发垂落,遮住了眼睛,只留下一个剧烈颤抖的、脆弱得不堪一击的轮廓。他不再看何闻野,也不再试图驱逐,只是死死地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用尽全身力气去抵抗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情绪洪流。
何闻野看着他这幅模样,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要弯下腰去。他上前一步,伸出手,不是去扶,而是轻轻握住了宋予执那只冰凉得吓人、还在微微颤抖的手腕。
宋予执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受惊的动物,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但何闻野握得很紧,带着一种温和却不容拒绝的力道。他的掌心温热,那温度透过冰凉的皮肤,一点点传递过去。
“我还看到另一行字,”何闻野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像耳语,带着一种哄劝般的温柔,“‘今天和哥哥去看花了,开心。’”他感觉到掌心下宋予执的手腕猛地一抖,脉搏跳动得飞快。“那个‘哥哥’……是你吗,宋予执?”
最后三个字,他叫的是他的全名,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叹息般的珍重和确认。
宋予执猛地抬起头,看向何闻野。泪水毫无预兆地冲破了最后那层冰冷坚硬的壳,瞬间盈满了那双深黑的眼睛,沿着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滚落下来。他没有发出声音,只是那样睁大眼睛,泪水无声地流淌,里面盛满了太多太多何闻野无法完全读懂的情绪——被识破的恐慌,不堪重负的痛苦,深埋多年的思念,失而复得的震动,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想要靠近却又被恐惧死死拽住的挣扎。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砂纸磨过,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最终,他只是极其缓慢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动作轻微得仿佛只是睫毛的一次颤动,却重如千钧。
这个点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两人之间炸响。
所有猜测,所有线索,所有模糊的记忆碎片,在这一刻,被这个简单的动作串联起来,拼凑出一个完整而残酷的真相。
何闻野握着宋予执手腕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一股巨大的、混合着震惊、恍然、尖锐心痛和奇异温暖的洪流,冲垮了他所有的心理防线。原来是真的。那些闪回的温暖画面是真的。那个被他依赖和仰慕的“哥哥”,那个在火灾中可能拼死保护过他的人,那个他失去记忆、遗忘多年的人……真的就是眼前这个总是冰冷疏离、独自承受着一切痛苦的宋予执。
而他们之间,那些莫名的吸引,那些超越寻常的在意,那些别扭的互动和心照不宣的默契……都有了最深刻、也最悲伤的注解。
“所以……”何闻野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哽咽,他看着宋予执流泪的眼睛,看着那张被痛苦和泪水浸透的、却依然俊美得令人心碎的脸,终于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底最深的问题,“我……我原来叫什么名字?”
宋予执的泪水流得更凶了,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痛苦和一种近乎虔诚的怀念。他用那只没被何闻野握住的手,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指了指何闻野手里的词典,指尖落在那个稚嫩的“zxy”缩写上,然后又移向自己胸口,隔着薄薄的睡衣,轻轻碰了碰那个平安扣的位置。
他的嘴唇再次翕动,这一次,终于发出了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两个音节,带着无尽的悲伤和确认:
“闻野……”
宋闻野。
何闻野,不,宋闻野的心脏,像是被这个名字狠狠击中,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更疯狂的速度擂动起来。一股强烈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酸楚和归属感,席卷了他全身。原来是这样。原来他真的是宋闻野。原来他们真的是……血脉相连,在更早的时光里,就曾紧紧相依。
泪水毫无征兆地冲出了他的眼眶,模糊了视线。他看着眼前同样泪流满面、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宋予执,那些被遗忘的温暖,被强行撕裂的伤痛,失而复得的震撼,以及对未来未知危险的恐惧……所有复杂到极致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最终汇成一股汹涌的、无法抑制的冲动。
他松开了握着宋予执手腕的手,却在下一秒,张开双臂,上前一步,用力地、紧紧地,将那个冰冷颤抖的身体,拥进了自己怀里。
宋予执的身体瞬间僵直得像一块寒冰,甚至因为过度震惊而忘记了挣扎。何闻野(宋闻野)的怀抱温暖而有力,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新气息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守护意味。那温度如此真实,如此灼热,透过单薄的睡衣,一点点渗透进他冰封已久、遍体鳞伤的躯体和灵魂。
僵硬只维持了极其短暂的几秒。然后,宋予执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紧绷的脊背骤然松懈,一直强撑着的、名为“冷静”和“疏离”的外壳,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他将脸深深埋进何闻野的颈窝,双手无意识地攥紧了何闻野背后的睡衣布料,身体因为情绪的彻底宣泄而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压抑了多年的、无声的哭泣,终于变成了破碎的、低低的哽咽。
何闻野紧紧抱着他,感受着怀中身体的颤抖和颈窝处滚烫的湿意,自己的眼泪也无声地滑落。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尽全力地抱着,仿佛要将这些年错失的时光和温暖,都通过这个拥抱传递过去,仿佛这样就能驱散他怀中之人心头的严寒和恐惧。
昏暗的房间里,两个失散多年、历经劫难才重新找到彼此的兄弟(或许不止是兄弟),在泪水中紧紧相拥。过去血淋淋的伤口被重新撕开,却也在这个充满体温和泪水的拥抱里,开始了缓慢而艰难的愈合的第一步。而门外,夜色深沉,未知的危险(沈千恒)和更加复杂的未来,依然蛰伏在黑暗里,等待着他们。但至少在此刻,他们不再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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