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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中鸟
“……你是说,给长兄下毒?”周雪酌怔愣着眼睫飞快扇动。
周霜醉轻描淡写的筹谋,像蜘蛛口螯贴上耳廓湿丝悄无声息地钻了进去。
阴湿的黏意叮得周雪酌浑身一颤,他下意识就要起身退开,却没挣脱。
“你想到哪里去了?”周霜醉反倒像听见他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只是些吃了会心慌的炮附子罢了,一旦长兄今岁会试不成,父亲自然会更看重我,”
周霜醉又将愣愣望着他的周雪酌环紧了点,循循善诱道:“在府里说得上话,我才能帮你跟那个皮影师平安离开当涂。”
周雪酌仍旧慌乱地低头咬了咬嘴唇:“可是……”
“可是什么?”周霜醉捏起他发抖的下巴,唇齿翕张,仿佛吐露出天罗地网的蛛丝,一字一顿道,“其实我早就想这么做了,从小长兄他们仗着出身羞辱我们,更是百般欺凌哥哥,现在我们只不过让他略微吃一点苦头,这难道很过分吗?”
“况且周府若不出点乱子,你们又怎么趁机脱身?”周霜醉指腹托起周雪酌无措的面庞,两对霜雪分明的眼睛宛如蝶翅的目斑。
他的哥哥四肢清瘦,骨架也是细长的,尖下颌,偏偏脸腮又皮肉亭匀。
“就算你们远走高飞了,万一父亲派人追捕,那又该如何是好?”
“要想平安无事,必须以绝后患。”
“只要我能承袭家业,哥哥就再也没有后顾之忧了,不是吗?”
“……”
周雪酌被这番精雕细琢的诳惑话语绕得五迷三道,晕晕乎乎地嗫嚅地问:“那我要……怎么做?”
他的弟弟端雅净洁,天之骄子,想出的法子必然是上上解。
可周雪酌不知道的是,周霜醉只是想将他绑到这条驶入阎浮提水的小舟,再不能回岸。
殿春礼闱放榜,周府迎回的并非喜报,而是一具覆着白布的尸身。
长公子在策论未完时忽地栽倒,口角涌出乌黑血沫,四肢抽搐如遭雷击,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人已在满地散落的墨卷中断了气。
死讯传回周府时,周雪酌正在偏院为皮影师新刻的影壁鬼点染瞳色,笔尖朱砂“啪”地坠地,在青石砖溅开一滴刺目的血泪。
“……急症突发,药石罔效。”
周雪酌看见管家惨白的唇一张一合,耳畔嗡鸣,字字如冰锥贯耳。
府中流言四起,却也无人能说出个子丑寅卯。
夤夜春寒料峭,周雪酌跌跌撞撞地奔闯进周霜醉的厢房。
“你不是说炮附子掺进姜汤……只会心慌……”周雪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喉咙里像是渗出血沫腥甜,“长兄怎么会死呢?”
“都怪我。”周霜醉神色失措,似乎也万分愕然,“我没料到长兄的身子竟虚弱至此,一点‘炮附子’就受不住了,也许是医馆炮制火候未到,乌头毒性没能尽去,反伤了兄长根本。”
周雪酌眼睑洇满泪珠,呆愣愣地望着他。
“事到如今,哭也无用。”周霜醉倾身抚过周雪酌颤抖的的冰凉手指,合在掌心,像蛛螯轻启地低声道,“我们为长兄诵一段往生咒吧,他走得突然,魂魄怕是难安。”
周雪酌惶惑不安地任由周霜醉牵着自己走到神龛灵牌跟前,心中无端升起黏稠的寒意。
他感到有些不对劲。
可为时已晚。
人一旦杀起人来,就很难停下。
不久,当涂周氏宛如恶咒深缠,府中少爷小姐接连暴毙,周雪酌则夜夜惊悸,总梦见菩萨低眉,佛陀阖目,他泡在一汪烈烈灼烧的绛红火海,双手浸满鲜血,怎么洗也洗不干净,究竟是粘腻腥秽。
终至一日,正值盛年的周槛川在子女接连凋零的噩耗下郁郁染病,遽然长逝。他膝下唯余二子,天资卓越的周霜醉顺理成章地继嗣宗祧。
周雪酌以为这无休无止的梦魇总该有尽头了。
他自觉坏事做尽,死后必当堕入八寒地狱,但在那之前,若能跟皮影师共游远山淡水,纵览浮华天地,此生便也足矣。
转眼又至初冬。
就在相约启程的前一夜,皮影师死了。
此时周氏因接二连三的厄祸根基动摇,已然岌岌可危,恰逢国公府自皇都迎来一位举重若轻的皇亲国戚,据闻贵人恪守斋戒好佛念慈,连只蚂蚁都不忍踩死,且独喜皮影。
周霜醉遂提出在寿宴献演《目连救母》,借此托一口气为周氏的日落西山稍作弥缝。
皮影师欣然允诺。
赴宴前,周雪酌发觉他手中旧羊皮卷裹着的线轴牵丝将尽,于是轻唤了声“阿漪”,主动揽活:“我去替你买。”
听罢,皮影师也不言谢,只弯了弯眼角倾身凑近道:“等我回来。”
寿宴盛况空前,珠帘高垂,百灯照夜,皮影师于堂中设幕张灯,十指引线,牵动着栩栩如生的傀儡宛转腾挪,引得席间连声喝彩。
正至妙处,众目睽睽之下象征寿星的菩萨皮影却倏地一顿,骇然断腕。
满堂声色骤歇,举座皆惊。
那一夜,白月散绮,明河煎雪。
岁寒冬日砭骨的风刮在周雪酌的肉体凡胎,他不管不顾地冲出府门,惶惶夜奔过一窠窠水草狰狞的枯湖冰面,穿过寂若死灰的雪野,跑得袜履都丢了,可还未在当涂城郊的乱葬岗找到被吊死的皮影师,就让周氏护卫掳回了府邸。
周霜醉将他自幼蛰居的破败偏院脱胎换骨地大加修缮。
银胎折屏,釉彩净瓶,山水绢画……
俨然一座金风玉露的囚笼。
起初,周雪酌自欺欺人地暗想,弟弟肯定是为保家族周全不让他乱生枝节,才学着父亲的样子将他关了起来。
于是他开始等。
等到国公府一夜之间高楼倾塌,树倒猢狲散。
等到周霜醉受贵人赏识一朝平步青云。
等到又一年的生辰。
等到周霜醉将他从一个囚笼锁进了另一个囚笼。
熙元二十七年,深冬,雨雪瀌瀌。
周氏家主成亲,据说新娘子是个来历微末的乡野山女,当涂城中百姓纷纷议论起这桩稀罕婚事。
朱门红绸灯笼高悬,照在雪地上宛如一摊摊化不开的胭脂血。
可这样的喜事,偌大的周氏府邸却像一口黑洞洞的棺材,连往来的仆从都轻手轻脚,不敢惊扰了主君。
疏落的雪中庭院。
周雪酌一身喜服跪坐在铜盆前,冥钱烧得正旺,纸灰如黑蝶般沾满曳地的袍角,火焰舔舐夜色,映得他小巧的脸愈显清减。
“哥哥。”
周霜醉靴底碾过积雪,发出轻微的咯吱声,目光从周雪酌一身明艳的喜服,移到他手中未焚尽的纸钱,倾身温柔道:“这么冷的天,仔细着凉。”
周雪酌立刻躲开他的手。
周霜醉指尖停在半空,他也穿着一身红,但比兄长的色泽更沉暗,像凝结的血痂,见状他脸上没什么波澜,甚至嘴角还噙着一点合乎礼数的莞尔。
“哥哥。”
周霜醉又唤了一声。
周雪酌仍旧没搭腔,只是垂睫面无表情地兀自烧着纸钱。
周霜醉轻笑着摇了摇头,旋即启唇:“夫人。”
这下,周雪酌终于扭头屈辱地望向他,目光像是恨不得从他心头剜下一刀肉:“你给我住口——”
周霜醉猛地攥住他手腕,五指几乎要嵌进那一截清瘦的腕子,周雪酌闷哼一声,扬手就要挥开,周霜醉反而顺着那股挣扎的力道,以全然掌控的姿态将他拢进了怀里。
“别动。”手臂环过周雪酌的腰身,周霜醉鼻息滚烫,语气玩闹般抱怨道,“喜服沾上纸钱灰,又晦气又不好看。”
周雪酌侧过脸,鼻尖抵在弟弟锋利的下颌骨,眼底烧着一把难明的火,咬牙一字一顿:“放手。”
周霜醉仿若未闻,眸光落在兄长因怒意而抿紧的唇瓣,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夜寒雪重,该回房了。”
这点俯视掌中宠爱猫狗似的神色激怒了周雪酌。
“周霜醉——!”他气得浑身发抖,连吸了几口寒气,“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我是你兄长!”
“我知道。”周霜醉环在他腰间的手往上挪了半寸,“我知道你是兄长,知道你是我拜过天地的夫人,更知道——”他掌心倏地用力,指腹隔着层层叠叠的秾丽嫁衣,按在周雪酌的尾椎骨,“除了我身边,你哪里也去不了。”
周雪酌浑身一颤,感觉有一只八目微闪的蜘蛛爬过后颈,冰凉粘腻,又粘上新吐的濡湿丝网。
还没定一定神,周霜醉俯身一手穿过他膝弯,将他稳稳提抱起来。
周雪酌的惊呼噎在喉咙,他奋力拧身推拒屈膝就要顶撞,却被周霜醉抢先一步,轻而易举地钳住他胡乱踢蹬的脚踝:“放开、放开我!”
绯衣玉带与深红袍角在雪地上拖曳交叠,沾满纸灰,一明一暗,一挣一缚。
“……你这个疯子。”徒劳无功的挣斗中周雪酌的鬓发彻底散开,脸上不知是沾着雪水还是气极了的泪痕,喘息着从齿缝挤出,“我是你的眼中钉,肉中刺吗?我到底哪里做错了,你要这么恨我,这么折磨我?”
红绸喜服的金线崩断,露出周雪酌衣襟虚掩着的洁白锁骨,周霜醉忽然低头,对着那截裸露的皮肤狠狠咬了下去。
周雪酌忍住穿刺般的疼痛,像要将肚子里经年淤积的黑水一股脑都倾吐出去,空洞的眼珠一眨不眨地死死望着他,继续说:“周霜醉,你去死吧……”
“只要一看见你,我就想吐……”
“我跟你就不应该出生在这世上。”
“恶心……好恶心,我们会一起下地狱的……”
几缕乌发混着雪与血,紧紧贴敷在两人湿淋淋的额角,分明是你死我活的撕咬,乍看却仿佛两只交颈缠绵的幼兽。
也恰在这时,周雪酌倏地蹙紧眉梢,察觉到异样的周霜醉臂弯刚一怔忪,周雪酌便猛地推开他,喉咙一涩,踉跄着跪到雪地,弯下腰捂住嘴剧烈地干呕,另一只手死死按在小腹。
呛咳闷在胸骨震得周雪酌单薄的肩胛骨直颤,他听见周霜醉用一种难以言喻的语气说:“哪里不舒服吗?”
长睫水漉漉地垂下,好半晌,他缓缓睁开眼帘。
“哥哥。”
周霜醉弯膝而跪,身形前折,指尖轻柔地抹掉他嘴角薄薄的清涎,瞳孔闪烁着奇异的神采:“刚才你说的那些话,真叫人伤心。”
“哥哥是真心想要我去死吗?”
“要是我不在人世了,你也不会为我流一滴泪吗?”
周雪酌指节捏紧,抿唇不语。
“……没错。”周霜醉俯身将额侧轻轻搁在周雪酌微微紧绷的小腹,浓密眼睫蝶翼似的覆在他苍白俊美的面庞。
这个姿态让他看起来异常温顺,甚至有种臣服的错觉。
“从小你就是我的眼中钉,肉中刺”,周霜醉幽幽呢喃,“也是我的骨中血,笼中鸟。”
庭院石灯笼的油红烛火映在周雪酌失血的面颊。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
额角冷汗直流,周雪酌浑身僵直。
他难以置信地跌坐在雪地,迟缓地瞟向周霜醉抚摸他小腹的手掌,仿佛在触碰易碎的瓷器。
怎么可能……
不对。
周雪酌只觉得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那里好像有东西。
真的有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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