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笼

　　叶桑宁看着谢明榆从善如流地回答，微微一愣，还是点了头。

　　西歧山并不是什么名山大川，山势舒缓，林木葱郁，一条被行人踩踏出来的小路蜿蜒向上。

　　谢明榆将马匹栓在山脚下，两人沿着小路一路向上。

　　“叶小姐经常来这里？”谢明榆打破沉默，目光随意的扫过四周环境。

　　“我一年到头都不会来燕都几次，怎么可能经常来这里。”叶桑宁轻笑一声，目光落在路旁一株盛开正旺的花上，“只不过在这里更自在一些而已。”话刚说出口，叶桑宁就意识到了不对，有些懊恼。

　　谢明榆看着叶桑宁的眼神，轻笑一声，走到那株花旁，摘了下来，递给她，“确实，四周寂静挺自在的。适合你。”

　　看着对方递过来的花，叶桑宁一愣，将东西接在手中，“其实还好，我也只不过跟着安卿她们来过几次而已，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

　　“是吗？”谢明榆走到一棵树下随意的坐了下来，“这次来燕都没有来吗？”

　　叶桑宁跟在谢明榆的身后，却站在距他两步远的地方，朝上张望着，“没有，准备来的时候，燕都已经下起了大雨，便耽搁了。”

　　谢明榆看着叶桑宁站着的地方，垂下眼眸，什么也没说。

　　叶桑宁却从向上张望改为了向下看，山势有些许的高，叶桑宁却没有害怕，反倒是被地下看不清的幽谷吸引着，不自觉的便朝着走去。

　　抬起脚却不知被什么东西给拉了回来，看过去，便撞进了谢明榆担忧以及害怕的神色。

　　她无措将手臂从谢明榆的手中抽出来，避开对方尚未平复的情绪，低头整理衣袖，轻声道，“谢谢。”

　　谢明榆看着叶桑宁整理衣袖的动作，恍惚间好像在她手臂上看见了什么，他收敛了神情，将叶桑宁的手臂再次抓在手中，“叶桑宁，你不对劲。”

　　他看着叶桑宁慌张的神情，朝她说了声抱歉。

　　谢明榆的力气极大，攥得叶桑宁手腕生疼，她挣扎的幅度愈发明显，眼底的惶恐逐渐被一层薄怒取代，声音也冷了下来，“谢大人这是做什么？”

　　谢明榆非但没有生气反倒更得寸进尺，另一只手快速的附上她的衣袖，不由分说的向上一推，微凉的空气瞬间触及皮肤。

　　小臂处，一道道或新或旧，或深或浅的疤痕，暴露在两人面前。

　　谢明榆的呼吸急不可察的一窒，抓着她的手下意识收紧，猛地抬眼，目光如炬，紧紧定在对方妄图逃避的眼神，“这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低沉紧绷，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压迫。

　　“谢明榆！”叶桑宁朝他吼道，声音却在一下刻软了下来，“你弄疼我了。”

　　谢明榆听了叶桑宁的话，立刻松开了手，还没回过神，便听见叶桑宁的解释，“之前不小心摔了一跤，摔在了碎瓦片上。”

　　“之前？碎瓦片上？”谢明榆要被这拙劣的借口给气笑了，“你当我三岁孩童？”他指着对方还没来得及用衣袖遮住的带着血痂的新痕。

　　山风穿过林隙，却并未在两人僵持的氛围中起到一丝作用。

　　叶桑宁退后一步，语气冷淡，“谢大人应该没什么资格问我这句话。”她看着没有动作的谢明榆，继续说，“天色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叶桑宁，你现在要是走了，回到城中我就将这些全部说与你外祖他们。”

　　这句话真的很有用，叶桑宁停下了脚步，看着谢明榆，“你又不幼稚？还搞告状这套。”

　　见对方停下脚步，谢明榆带着笑走到了她的面前，“幼不幼稚无所谓，反正告状有用。”

　　叶桑宁看着他，她实在是看不清谢明榆想要做什么，从云鼎寺的初见，到如今两人经历了生死，本以为对方是太子党，来京城帮沈景舟的，可今日他的神情又实在不像。

　　她问道，“谢明榆，你从幽都来京城是为了什么？”

　　谢明榆不答反问，“你又答应与我一同调查许亦书的死因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

　　“为了不让自己身边的人因为自己受伤害？为了弥补因为自己受伤害的人？”

　　叶桑宁哑口无言，只得笑了出来，“所以你是为了保护亲近的人？还是弥补自己曾经做出了的事情？亦或者是为了天下百姓？”

　　谢明榆轻笑，“护着天下百姓是皇帝的事情，是那些胸怀大志人的事情，我不是那种人。”

　　“那你是哪种人？”

　　“叶小姐认为我是哪种人？”

　　谢明榆的眼神锐利，明明两人之间还有距离，可不知为何，叶桑宁觉得自己已经被他压得喘不过来气，她往后退了几步，“谢大人愿意当那种人当那种人，跟我有什么关系。”

　　谢明榆清楚的看到了叶桑宁想要逃避的心思，也便没再逼她，只是说，“叶桑宁，你只记得契书上写着的帮我调查许亦书的死，却忘了还有个前提。”

　　叶桑宁脸上突然空白一瞬，当初谢明榆在公主府缠着自己下棋时说的话，“我帮你完成你想做之事，你同我一起将案子完成。”

　　她突然明白了谢明榆想说什么，轻声开口，“杜若她们全死了，我想做的事情已经做不了了。”

　　听着叶桑宁颤抖的嗓音，谢明榆有些难受，他将手抬起，想要摸摸她的头，却又在碰着她的那刻收回了手，“那你呢？”

　　叶桑宁抬起头，眼神中闪过一丝不解，谢明榆跟她解释，“除了她们你就没想过自己离开叶府？”

　　叶桑宁一怔，她想过啊，她一直在想，一直在做，可就是因为她想过，所以那些她亲近的人才会丧命。

　　她做了几次她已经记不清了，她只记得，张嬷嬷被烫死的情形是多么可怕，陈伯的血又是怎样从皮肤中涌出，还有丹参，白芷……到身边只剩杜若跟张嬷嬷。

　　最后，杜若也死了，唯一剩下的张嬷嬷也只能送回燕都。

　　她也慢慢认可了叶从诚的话，他们都是被她害死的，如果当初她按时回家，如果当时她听话不再去宫中上课，如果……

　　她不能离开叶府，要是她离开了，下一个遭殃的人会是谁，她不敢想。

　　谢明榆皱着眉头，看着叶桑宁渐渐涣散的瞳孔，焦急的晃着她的身体，不停的呼喊她，“叶桑宁，叶桑宁！”

　　叶桑宁回过神来，看着谢明榆，“我没有想过离开叶府。”她稳下心神，看着谢明榆继续说，“只不过，人都会有自己的报应，叶从诚也不能例外，我只能尽自己最大的能力，让叶从城得到他应有的报应。”

　　她朝谢明榆笑了笑，谢明榆却并没有感到心安，反倒觉得更加不对劲，他看着叶桑宁毫无笑意的眼神，在心中叹了口气，刚刚不该提叶从诚的。

　　叶桑宁见对方没有动作，便转身打算往后面走，他下意识地拉着叶桑宁的胳膊，对方停下来看他，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叶桑宁朝他眨了眨眼，“谢大人，这是……”

　　谢明榆装模作样的咳了两声，对她说，“曾经的粮仓是不是就是靠着这个山建的？”

　　叶桑宁虽然不明白谢明榆问这个的原因，却还是如实回答，“……是。”

　　“那就好。”谢明榆在心中说，他看着叶桑宁，将在粮仓中审问出来的话告知她听。

　　叶桑宁看着谢明榆，一头雾水，“所以，你的意思是现在去找那个山洞？”

　　谢明榆点点头，叶桑宁却不同意，她上下打量着谢明榆，没等对方发出疑问，“我手无缚鸡之力，遇到危险只能拖后腿，你现在身上又是一件武器都没有带，要是我们又遇见了上次那样的情况，你能确保苍耳，苍术他们会及时出现吗？”

　　谢明榆看着叶桑宁诚恳的眼神，一时无法反驳，“罢了，反正他早就将苍耳，苍术两人去查了。”刚要开口说算了，脑子灵光一闪，对叶桑宁说：“不如我教你点功夫？”

　　叶桑宁还没表明意见，他便又说，“既然你已经答应与我一同查案，那之后我们碰到的危险比现在只多不少，所以……”

　　“所以，我会拖你们后腿。”

　　“啊。”谢明榆也不知道她怎么会觉得自己拖后腿，天地可鉴，他真的没有这个意思，刚要开口解释，便又听见叶桑宁说：“可以？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谢明榆地解释只能咽回在嗓子中，转声说，“现在吧。”

　　“现在？”

　　谢明榆四处张望着，最后走到树下，捡起来两根跟剑差不多长度地树枝，将其中一根找叶桑宁递了过去。

　　对方迟疑着接了过来，“用这个学？”

　　谢明榆见叶桑宁脸上出现的纠结笑了一声，“本来应该从基本功开始教的，但那样子太慢了，不如直接教你点实用的，不求伤人，只求自保。”

　　叶桑宁握着那根粗糙的树枝，手感生涩，她看向谢明榆，眼神中带有几分不确定，但更多的是不能给对方拖后腿的决心。

　　“好。”她轻声吐出一个字，调整着握持树枝的姿势，虽然别扭，却努力的模仿着对方的样子。

　　谢明榆见她应下，神色端正了起。

　　他先示范了一个最简单的格挡姿势，动作放缓，边做边讲解，“看好，若对方持刃向你砍过去，不论是刀或是剑，角度大都在这几处。”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中的树枝模仿攻击，缓缓刺向叶桑宁的肩头，“就像这样，手腕发力，不要用蛮力去跟对方拼，而是要用巧劲将对方的攻击带往一边。”

　　叶桑宁依言尝试，第一次动作有些许生硬，树枝都差点脱离她手。

　　好在，谢明榆有耐心，拿着手中的树枝轻点她的手腕，引导她感受发力的角度和时机，“手腕再沉三分。”

　　又点点她的肩膀，“肩放松，力从地起，到腰，再传于臂，最后到达手腕。”他的声音低沉平稳，许是距离有些许的近，使叶桑宁的耳朵有些许不舒服。

　　谢明榆朝她看了一眼，往后退了一点，又指着她的手臂，“不是用手臂的力量去硬抗，是引导。”

　　叶桑宁依言调整，慢慢放松自己的身体，感受着谢明榆口中的“引导。”

　　而这次，谢明榆手中的树枝再次朝她刺过去的时候，她手腕翻转，竟真的将对方的攻击轻巧的卸了出去。

　　“很好，就是这样。”谢明榆颔首，眼中流露出赞许，后撤半步，演示了一个简介的侧滑步，“遇到攻击的时候，格挡与闪避需要同时进行，脚下要活，为自己留下逃命的空间。”

　　山间空地上，光影流转。

　　叶桑宁重复练习着谢明榆教给她的那几个基础动作，格挡，侧滑，后撤，起初略显生涩，步伐与手上的动作难以协调。

　　她不言不语，只是抿着唇，一遍又一遍地尝试，额前碎发被汗水浸湿，贴在脸颊上。

　　谢明榆抱臂立于一旁，目光沉静地观察着她，只在叶桑宁动作出现些许错误地时候出声提醒。

　　他看得出来叶桑宁地体力消耗极大，手臂已经开始微微颤抖，但眼中地坚韧未动摇半分，他轻笑一声。

　　对方不喊停，谢明榆绝对不会开这个口。

　　他微微颔首，看来，转移注意力最好地方法就是找一个可以耗费对方全部心力地事情。

　　直到叶桑宁因力竭，在一次后撤步中身形猛地一晃，险些摔倒，谢明榆才迅速地上前一步，虚扶了她手肘一下，随即松开。

　　“可以了。”他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今日到此为止。”

　　叶桑宁停下动作，胸口剧烈起伏，汗水沿着鬓角滑落，她依言放下树枝，强烈地酸痛感席卷全身，连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轻颤。

　　“记得刚才地感觉。”谢明榆看着叶桑宁就要靠着树干坐下去，立即出声，“剧烈运动过后，不要立刻休息。”

　　叶桑宁看了他一眼，没再继续动作，只是轻靠在树干上，又听见谢明榆说，“回去后若是感到酸痛，可拉伸试试。”

　　他朝着被夕阳染红的云霞看了一眼，朝叶桑宁看过去，“走吧，该回去了。”

　　谢明榆率先迈开步子，步伐不快，似乎有意迁就她此刻的状态。

　　叶桑宁慢步跟在他的身后，一前一后，沉默的穿梭在渐暗的山林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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