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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的来信
傅廷韫呼吸一滞。
字体笔锋尖利,像把刀子割断傅廷韫的记忆神经,他痛苦地回想这封信的主人,一目十行到落款处,偏偏有一滴墨水阻拦。
这封信的主人像干掉的墨水渍一样,流入黑夜或是树影,也许渗透进傅廷韫的影子里,看不清面目却让他心神恍惚,留下一串文字聊当宽慰,真够无情的。
傅廷韫:
好久不见,你过得好吗?
这边的老师推荐我选文,我很开心,这样我就可以完全抛下选理的想法了。这些天我常常苦恼,因为总是梦到你,梦到我们的约定,梦到你忘记了我。但这些不是我苦恼的原因,梦根本里看不见你的脸。
我很想你,非常非常想你。
还有,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下面是被墨水阻隔的时间和姓名。像一块吸力无比的磁铁,把种种回忆一吸而空。
傅廷韫的头异常地痛,伴随眩晕而来的,还有眼泪。
啪嗒——泪水打湿了纸张,以极快的速度洇散。
傅廷韫这才发现,这张纸上不止一个泪渍。
这明明是一张被泪渍染黄的纸。
好像在同一个地方,有同一人打开这封信的时候,留下了同一滴眼泪。
怎么可能呢?他没有看过这封信,这封信上却都是他看过的痕迹。
可能是寄错了,世界上重名的人这么多。
他继续欺骗自己,因为他肯定,他的学生时期除了发小没有跟任何人要好过,更没有交过可以给他写信的朋友。
他擦干净睫毛上的水,苍白平淡的脸上没有丝毫温度,是个冷血的怪物,将地上开封但从没见过的信码好,放回原地,合上盖子,任其在阴冷的密闭空间里自生自灭。
他不会再打开。
起身是他呼出一口又浊又热的气,原先精神充沛的身体变得疲乏,他躺倒床上,摆了个大字型,盯着头顶的法式冰晶吊灯发呆,窗户开了一半,微风轻轻吹起钻石般闪耀的坠子,一点点将傅廷韫拉入梦境。
傅幸耳进来的时候听见的是他意识不清的梦呓。
她不施粉黛的脸素白淡雅,此时眉间拢聚忧愁,心疼地看着傅廷韫,坐下来摸了摸老弟的耳朵,像小时候一样哄睡不安稳的弟弟。
“廷韫啊,你变了好多。”
傅幸耳一边的乌发垂下来,她拢到耳后,露出了与傅廷韫一模一样的眼睛:“从前你很爱笑,他们总说你是个小太阳,又帅气又灿烂,抢着要和我们家做亲。自从车祸醒来之后,你完全脱胎换骨成了另一个人。
“爸妈说是因为你常年在沃城,成长的踪迹我们未曾参与才会这样。我不认为,你是我的亲弟弟,我们血液连着血液,怎么会不懂你的心呢。”
“你跟舅舅说你要当演员,我当时很惊讶,你一个连电视剧都不看的人怎么会想去表演呢,你连舅舅演过什么都不知道。”
“我那时就知道,你一定忘记了什么,但你究竟忘记了谁呢?你的人生毫无破绽,他也知道吗?”
“他在你的生命中将会是一个全新的人,如果他再不知道,老弟,你才是那个无情的人啊。”
走之前,傅幸耳帮他把被子盖上,听见了几句模糊的、带着哭腔的声音。
“我好想你,非常…非常……非常,想你。”
傅幸耳不禁怀疑,他想的是谁呢,是忘记的过去,还是真实的现在。
下楼坐到沙发上,打开《唇姬》第一集,引来了傅女士,母女像姐妹一样说说笑笑,不久严先生和傅廷韫也下来了。
“廷韫啊,冰箱里有金妈做的芝士蛋糕和寿司,妈妈和姐姐都吃了一块很好吃的。爸爸要不要吃?”
金妈端来四份蛋糕,笑容可掬:“都吃,要是喜欢吃啊我明天再做别的口味。”
严先生尝了一口:“嗯!金妈,你怎么什么都会做啊,还做得这么好吃!”
烹饪者最幸福的事就是得到认可,更别说是在傅家这样一个每天都有反馈的家庭里了。
金妈笑嘻嘻地走了,让一家四口聊聊天。
傅廷韫问:“看的什么?”
其余三个人不回答,都在等着某个人的出现。
下一秒,范怀笙第一次出场,抱着小猫站在海边,脚底已被海水裹挟,海风吹拂他的黑发,阳光下那颗泪痣闪烁光亮。
傅廷韫扶着额角笑起来:“你们好烦啊。”
严先生光盘行动,欲拿起儿子的一份,被傅廷韫一个眼神盯回去,口头协议:“少吃多运动,老爹你知不知道。”
傅廷韫抄起盘子一口吃了半块,谈晏会喜欢吃,便叫金妈在他回去之前做一份放冰箱里。
傅幸耳啧啧称奇:“某人不是不吃甜食吗。”
“对象爱吃。”
严先生道:“今年安排一次见面可好?会不会唐突?算了算了,明年吧。你要提前去拜访人家家长,知道吗?”
傅廷韫十分诚恳地玩笑:“明年该办个婚礼。”
严先生接话:“别这么快,嫁妆我跟你妈和你姐还没商量好。”
傅廷韫嬉皮笑脸:“送套深圳的房子啊,把我婆婆也接过来住。”
傅幸耳捕捉到关键信息:“谈晏是单亲家庭?”
傅廷韫愣住。谈晏没和他说过。那他怎么会知道?
看他的反应,傅幸耳若有所思地换回刚才的话题:“再送辆车吧。彩礼就免了吧,毕竟把他嫁出去挺难的,就别给人家制造二次麻烦了。”
傅女士喜欢装饰和漂亮的东西,理想地道:“婚礼呢,选在室外吧。春天,鸟语花香的时候。不行,还是得看孩子喜欢什么。”
“秋天也可以,夏天不行,西装这么厚,孩子热着了怎么办,冬天也不好,西装这么薄,孩子冻着了怎么办?”
三口人又商量起什么时候两家见一面,决定等明年,两个孩子感情稳定之后。
傅廷韫把他们讨论的照片拍下来发给谈晏:“我爸妈都等不及让我嫁给你了,老公准备什么时候娶我过门啊。”
吃完午饭谈晏还没回,傅廷韫有些无聊,睡沙发上不停的翻手机。傅幸耳嫌他烦,上楼找他爸妈。
一点钟,傅廷韫噘着嘴给谈晏发了个表情包。
宝宝:?
傅廷韫坐起来对着电视机照了照,然后开视频,对面秒接,背景是化妆间。
“廷韫,我刚拍完。”谈晏的头发上还沾着干掉的泥巴,脸蛋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
刚打开手机就看见傅廷韫发来的表情包,是他上次偷拍,把他满脸泥巴的动态照片p成了[在吗?]
谈晏正在一条一条地看傅廷韫给他发的消息,翻到最后一条,不自在地咬着指甲。
傅廷韫似笑非笑:“老公?”
谈晏慢吞吞地说:“会娶的,你别着急。”
怎么这么渣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让人心里这么甜啊,像在心里拉棉花糖。
“我想你了。”傅廷韫说。
“我也想你。”谈晏心不在焉地看向前方:“玫瑰花就剩杆子了。”
“好,我回去就换。”
傅廷韫这次回来是为他舅妈的祭日,不止他们傅家,还有舅妈那边的亲人,据说他的侄子是上市公司的董事,年少有为。舅妈叫徐沥优,二十岁的时候嫁给四十五岁的傅挚,夫妻缘分不够,徐沥优在三十三岁那年查出白血病,与病魔抗击两年,最终在云南的初夏里逝世。
舅妈去世后,舅舅痛定思痛,将舅妈带回深圳,往后孑然一身。每年的这个时候,春未去夏未深,舅舅就会说这是舅妈最喜欢的月份,怪她是不是算好了时间离开?
徐沥优是一个有卓识有手段的美人,见过他的人都这么说。但傅廷韫不认同,她用一生来上演不同角色,而每一个角色都是真实的、有血性的她。
记忆中,徐沥优一头卷发,身上总是散发着一股神秘的香味,仿佛浸透在阳光和花海里…仙女才会浑身发着光。
“舅妈,你是仙女吗?”
她是舅妈,是别人的姑妈,更是她自己。
徐沥优一愣,红唇将她的皮肤衬得极为透亮,她捋了捋海藻般的长发,说:“舅妈是美女。”
后来傅廷韫在众多代言里瞥见香水,打破不接代言的原则,但希望对方可以答应他无礼貌的不情之请。
他和调香师聊了好几个晚上,最后做出那款香水。
傅廷韫使尽了所有方法,却发现抵不过记忆中那已经了无轮廓的香味。
那不是香,是思念,极端地思念。
所以,徐沥优是个怎样的人呢,她可以让所有与她亲密接触过的人,十年如一日的,想念她。
墓园内山清水秀、蓝天白云,耳边回荡着鸟雀空灵的歌声、流淌着溪流清脆的响音。风将他们密不可分的聚拢,成为一个独特的音弦。只有在远离城市喧嚣与快节奏的地方,他们才愿意为徐沥优的来生祈祷。
在场的九个人十分默契地墨守成规,踩在去年的位置肃静且沉默地看着眼前的故人,一个一个走向徐沥优。
来时难以卸下伪装,转身却再难穿上那层薄薄的皮套。
傅挚老了,身体不再能支撑他的心,他不敢。走向妻子的这条路,太短,他得用心感受每一步,珍惜这一步。
他的路在减少,这条路会更长。
按理说,他不该怕的。
徐沥优在对他笑,海藻般的长发,丰润的嘴唇,明亮的眼睛都在对着他露出笑容。
傅挚终于出了点声音,那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泪水填满了他脸上的每一道——徐沥优未曾陪她走过的岁月。
接下来是娘家人、婆家人,一切仪式全部结束后,远方竟飞来了一只小鸟,落在傅挚的肩头,对方好似习以为常,从西装裤兜里掏出一把小米,摊开掌心投喂。
蓝色的鸟和这群黑色怪物显得十分违和,但人人都在包容它,试图将它融入到整个画面。
尤其是傅挚。
他的眼神温柔、专注地看着肩头的蓝色小鸟。什么话都没说,却仿佛说了完了当初未能言尽的话。
傅廷韫沉默地注视眼前被定格的画面,周围安静得很,没有一个人会打扰。
明明鸟是很容易飞走的生物。
一走就走了十五年。
“哥,今晚带颂颂来吃饭吧,我昨晚梦到嫂子了,她让我给你带点话。”傅女士挽着傅挚的手臂,轻声地道,似乎很怕惊到傅挚心中的小鸟。
傅挚却笑了:“梦到她了?她怎么不直接和我说,她一直这样随心所欲的。”
不问她说了什么,也并不好奇。
无非是“天冷多加衣,七点要少吃”之类的叮咛话。
再过几年,他听得要多着呢。
“说给我儿吧,他常念着沥优。”
傅女士红了眼:“别总说颂颂想,你就不想?看你嘴硬到什么时候。”
傅幸耳也扭头抹眼泪。
傅挚看着哭泣的母女二人,怔忡片刻,寻找一片空地来寄存这时的空虚:“杭声,我七十多岁了,记忆力从十多年前就开始下降,到现在,我快记不得沥优的样子了。”
话音刚落,傅杭声便伏在他的肩头掩面而泣。
傅挚笑笑,搂了搂她的肩。
何时已至黄昏,夕阳无限好,众人驻足观赏,墓地有这样的好风光,脚踩的土地恍若都是思念的人的肚皮。
隔着幽远长空,错乱了时空。
故人来信,让他多活几年,别急着过来,阴曹地府哪有人世间好。
那人却问,阴曹地府冷不冷,会不会有人三天两头地唠叨你添衣?七点后吃的宵夜能消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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