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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日子,像一本被反复翻阅却始终停留在同一页的书,字迹在指尖的摩挲下渐渐模糊,却依旧固执地不肯翻篇。
易雪履行着她的承诺,以一种近乎机械的、却又带着某种仪式感的姿态,努力地“活下去”。
她依旧在法医中心工作,依旧是那个冷静、专业、甚至有些过于严苛的易法医。
她处理案件,出具报告,参加必要的会议,完成所有社会角色要求她完成的事情。
她按时吃饭,规律作息,偶尔在闻逢伊或盛雪梅的坚持下,会一起出去散步,或者看一场不知所云的电影。
她像一株被精心修剪过的植物,维持着表面的秩序与体面,但内里的某些部分,似乎永远停留在了那个寒冷的冬夜,停止了生长。
春天,在榆市总是来得迟疑而羞涩。
日历上的节气更迭,窗外光秃的枝桠也终于挣扎出一点嫩绿的芽尖,空气中偶尔能嗅到一丝湿润的泥土气息。
但这些变化,落在易雪眼中,却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模糊而失真。
她答应岑晏要看的“春天”,对她而言,更像是一个需要被动完成的、遥远而抽象的概念,而非一种能够真切感受到的温暖与生机。
她的心,依旧是一座被冰雪覆盖的孤岛,阳光只能融化表面最浅的一层薄霜,深处的寒意,依旧砭人肌骨。
一个周末的午后,易雪独自在家整理旧物。
她坐在地板上,面前摊开着一个积了层薄灰的纸箱,里面装着一些学生时代的杂物——旧课本、笔记本、几张褪色的照片,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
她本意是想清理掉一些不再需要的东西,试图为生活腾出一点新的空间,动作却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指尖流连在那些承载着过往时光的物件上,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眷恋。
她拿起一个封皮印着卡通图案的硬壳笔记本,是高中的课堂随笔。
随手翻开一页,目光落在某段关于天气的记录上,字迹还带着少女的稚嫩:
2010年6月25日,暴雨。台风‘榕雪’登陆榆市,全市停课一天。风大得吓人,窗户一直在响,好像有怪物在外面撞。妈妈把阳台的花都搬进来了。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放晴。
“榕雪”……这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轻轻转动,打开了一扇通往更遥远回忆的门。
那场台风,她记得。风狂雨骤,天地晦暗,是她高中时代为数不多的、关于外部世界的鲜明记忆节点。
鬼使神差地,她拿起手机,在搜索引擎里输入了“台风榕雪路径”。
页面跳转,显示出当年的气象资料和新闻报道。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滑动着屏幕,目光扫过那些描述风雨强度的专业术语和触目惊心的灾情图片。
然后,她看到了关于“榕雪”最终消散的报道,以及气象专家的一段分析评论,里面有一句看似平常的话:
“……台风‘榕雪’作为一个独立的气象系统,其生命周期已经结束。其能量已完全消散,其编号也已从台风命名表中永久移除。从气象学意义上讲,‘榕雪’永远不会再次形成或登陆任何地方……”
“永远不会再次登陆……”
这行字,像一道无声的闪电,猝然劈开了易雪脑海中某个尘封的角落,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
她猛地想起来了,那个高二的午后,台风刚过,天空洗过一样湛蓝,空气里弥漫着雨水和泥土的清新气息。教室里还有些潮湿,同学们都在兴奋地讨论着昨天的风雨。
她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被风吹得歪斜的树枝,心里还在为多放了一天假而有点小小的雀跃。
然后,岑晏,那个总是带着一身阳光和吵闹气息的少年,不知怎的又凑到了她旁边,大概是刚和男生们打完闹,额发还有些湿漉漉的。
他看着她,眼睛亮晶晶的,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易雪,你说,这台风还会再来吗?叫‘榕雪’是吧?名字还挺好听的。”
易雪当时正看着窗外,被他问得一愣,下意识地基于刚看过的科普知识,摇了摇头,轻声回答:“不会了。台风……登陆后能量耗尽,就消失了。同一个名字的台风,不会再来第二次的。”
岑晏听了,脸上露出一种夸张的、仿佛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的表情,他猛地一拍桌子吓了易雪一跳,然后俯下身,凑近她,嘴角扬起一个大大咧咧、又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不知天高地厚的承诺般的笑容,声音清朗地说:
“是吗?那易雪,你等着!等台风‘榕雪’哪天再登陆榆市的时候,我就……我就把你给忘了!怎么样?”
他说这话时,眼神里闪着狡黠的光,语气是玩笑般的,仿佛只是一个信口开河的、为了引起她注意的拙劣借口。
那时的易雪,被他突如其来的靠近和奇怪的言论弄得有些窘迫,脸颊微微发烫,只能低下头,小声嘟囔了一句:“……胡说八道。”
那个瞬间,那个对话,像沙滩上微不足道的一粒沙,早已被后来汹涌的时光潮水淹没,深藏在记忆的海底。
直到此刻,直到这句“永远不会再次登陆”像锚一样,将她深埋的过往猛地钩出水面。
“等台风‘榕雪’哪天再登陆榆市的时候,我就把你给忘了!”
少年清脆的、带着戏谑和一丝笨拙试探的声音,跨越了漫长的岁月,穿透了生与死的壁垒,如此清晰地回响在她的耳畔。
与此刻手机屏幕上那行冰冷的、科学的、宣判式的文字——“永远不会再次形成或登陆任何地方”——形成了世界上最残酷、最心碎的对照。
原来……那么早……那么早的时候,他就用这样一种属于少年岑晏的、独特而笨拙的方式,对她许下了一个……永恒的、关于“不会忘记”的承诺。
一个以绝对不可能发生的自然现象为前提的承诺。
一个……注定无法失效的、永恒的承诺。
“榕雪永远不会再次登陆榆市……”
所以……
“我也不会……忘掉你……”
易雪喃喃地吐出这几个字,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千斤的重量。
一直强撑的、用以维持平静的堤坝,在这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贯穿了十年光阴的真相,彻底冲垮。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夺眶而出。
不是之前那种崩溃的、绝望的嚎啕,而是无声的、却更加汹涌的河流,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滚烫地滑过脸颊,一滴一滴,砸在手机屏幕上,砸在摊开的旧笔记本上,晕开了那些陈旧的墨迹。
她终于明白了。
他不是在说忘记,他是在用他全部的热烈和真诚,笨拙地、拐弯抹角地,告诉她:我不会忘记你。永远都不会。
这个认知,像一道温暖却无比酸楚的光,照进了她冰封已久的心湖深处。
巨大的悲伤和同样巨大的慰藉,如同冰与火交织的浪潮,同时席卷了她。
她哭得不能自已,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仿佛要将积压在心底所有无法言说的痛苦、思念、委屈和不舍,都通过泪水彻底宣泄出来。
她为那个再也回不来的少年而哭,为那个未能兑现的春天之约而哭,为这迟来了十年才被解读的、深藏在玩笑下的真心而哭,也为她自己……这条注定漫长而孤独的、背负着永恒思念的余生之路而哭。
哭了很久很久,直到眼泪几乎流干,情绪才慢慢平复下来。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深切悲痛和某种释然的平静,缓缓地笼罩了她。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向窗外。
窗外,阳光正好。榆市的春天,虽然来得迟,但终究还是来了。
嫩绿的新叶在阳光下几乎透明,微风拂过,带来远处隐约的花香。
不再是隔着一层玻璃的模糊景象,而是真真切切地,映入了她的眼帘。
她看着那一片生机勃勃的春色,看着阳光在枝叶间跳跃的光斑,心中那个沉重的、关于“替他看看春天”的承诺,忽然有了一种全新的、落地的实感。
她缓缓低下头,目光再次落在那本日记上,指尖轻轻拂过最后那行字。
然后,她抬起头,望向窗外明媚的春光,仿佛在对那个永远留在冬天里的人,轻声地、坚定地,做最后的告别与承诺:
“岑晏……”
“现在,已经是春天了。”
“我就当自己……已经嫁给你了。”
风吹动窗帘,带来满室温暖的光影摇曳,仿佛是谁温柔的回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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