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蛊

　　处决在当天晚上执行，比想象中来得要快。

　　冰冷凄然的刑台上只有小乌栖和庄凊两个人。

　　风声穿过空旷的空间，森寒的铁链发出令人心惊的嘶鸣。

　　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小乌栖被捆住手脚的前一刻甚至下意识生出了逃跑的冲动，枷锁贴上皮肤那一刻，小乌栖浑身寒毛倒竖，声音也不禁跟着颤抖。

　　“师兄，我答应你说的话！你能不能也答应我一件事。”

　　庄凊不知为何在出神，闻声偏过头来，淡淡点了点头，“说吧。”

　　“能不能把真相告诉掌门......我...我以后可能不来了，我...可能也...再也见不到他，我不想让他恨我......”

　　良久没有得到承偌，小乌栖哀声道：“师兄，我求你......”

　　庄凊望着这双通红潮湿的眼睛，若有似无地点了点头，再没说一句话，也不再看人一眼，埋头把刑台外的结界唤醒，行云流水一套操作后，惩罚正式开始。

　　废去一身武功的滋味自然不好受，小乌栖感受到一寸一寸的筋脉被活活剥离，全身每一处的皮肤在强悍的外力撕扯下破裂流血，身上的温度缓缓流逝。

　　起初他还咬牙忍着疼，渐渐唇齿间全是鲜血，喉咙里忍不住蹦出低吼。

　　后来撕心裂肺的哭喊令人全然没了体面。

　　再后来血与汗在身上洗涤，声带撕裂，意识沉沦，他连皱一下眉头的力气也没有......

　　恐惧、慌乱、悲伤、痛苦......顺着摇摇晃晃的时间长河，带给了三年后束手无策的旁观者。

　　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在撕扯胸腔，带着滚烫的血腥气。

　　遥远而无助的哭喊尖叫在脑海里犹如淬了火的针，将这些惨痛的记忆生硬残酷地缝植在最沉重的部位，李知稹紧咬着唇，下颚微微发着抖，神色一如既往的冷淡，但早已泪流满面。

　　许是阵法出了意外，李知稹这次无法干涉到过去，止不住发抖的手指隔着虚无落在狼狈的人影上，眸光一转，画面中那张脸此刻也昏迷在身侧。

　　离开松山派时，乌栖不过十七岁，几年下来，少年褪了稚气，五官磨出了棱角，这些日子以另一个身份站在李知稹面前说着那些卑微又强求的话时，还故意装出几分成熟的狠厉，眼下静静地躺在李知稹面前，分明又显得可怜。

　　李知稹大概想明白如何用魂蕈解毒了——古书有云，魂蕈之所以能够用来以命换命，是因为这玩意在□□死后会散发出某种无形的容器来收拢尚未及时散去的灵魂。

　　与此同时若有人愿意祭出自己的躯壳为之依附或者说......寄生，那魂蕈所形成的容器便会从寄主体内汲取精气，慢慢为这个强留于世的孤魂重塑肉身。

　　李知稹盘腿坐在乌栖身旁，想明白这一切，他突然惨淡地笑了笑，忍不住骂道：自以为是。

　　.

　　刑台之下，庄凊给痛昏过去的人喂了一颗药，一个脚步无声的影子由远及近。

　　庄凊没抬头看来人，起身整了整衣衫，拿出帕子漫不经心地擦去手指上的血迹，嘴角挂着惯有的冷笑，音调不大但嘲讽意味十足：“多行不义必自毙，崔坚，我真心劝你往后做点好事，不然报应来得太快......我怕你连个给自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话音落下，庄凊立马恢复成那一副冷面阎罗的模样，带着令人捉摸不透地心气森森然离开。

　　.

　　意识始终浑浊，梦里的碎片光怪陆离，拼不出具体的场景。

　　最先感受到的是空虚无力的失重感，沉甸甸的身体仿佛一直往深海里坠，寒冷彻骨的水淹没了四肢堵住了五感，全身各处的蛰痛缓缓苏醒，骨头似乎碎了，黏糊的血肉开始腐烂。

　　连挣扎的意识也放弃了，会死么......念头一闪而过，一丝刺目的微光落入细微张开的眼缝，太阳穴紧跟着一阵刺痛。

　　“醒了？来喝点水。”

　　含糊的声音落入耳畔，听不真切，小乌栖嘴唇动了动，一勺温水被轻柔的动作灌进来，又顺着唇角流下去，那人好像耐心脾气都极好，拿着细布给他仔细地擦了擦。

　　眼前一片涣散的白，扎得眼生疼，但小乌栖还是用尽全力睁开眸子去看清身边的人影。

　　只有一片模模糊糊的黑色，这人好似把脸蒙起来了。

　　曾在碧水派遇见的黑衣人在脑海里浮现，加上庄凊说的那些话，小乌栖心下了然，合眼时，被疼痛刺激出泪水从眼角滚了下来。

　　也不知浑浑噩噩养了多久，这家伙倒是一直亲力亲为照顾他，等勉强能发出一点声音时，小乌栖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隐有答案的问题。

　　声音像是从刀子上滚过来的，嘶哑破碎不堪，根本听不真切。

　　但崔坚能读懂对方眼神里的戒备与狐疑，他用温水洗过的湿帕子擦去对方额间的细汗，轻声道：“看来你还记得我，脑子倒是没坏，别拿这种眼神看我，是你伤得太重昏倒在外头，恰好被我遇见捡回来了而已，这么算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难道不是庄凊把我丢给你的么？小乌栖心里自嘲般冷笑一声，面上无动于衷，眼底却暗淡一分，似是对这位“救命恩人”没有半分动容。

　　崔坚笑出了声，“你想多啦，等你的伤再好点，是走是留随你的便。”说完，他便坐到院子里煮药。

　　天色阴郁，冷风习习，窗外狭隘的场景里映出连片老旧残破的茅草房子，看着像是在哪个村子里，凌乱的草木淹没了小道，道旁边的田地贫瘠荒芜，时不时被风卷起一阵尘土，远远看一眼，也觉得足够呛人。

　　这里好似并没有什么活气。

　　小乌栖动了动眼珠，把目光偏向门外的院子里，黑衣人坐在药炉子面前的小板凳上，一手拿着蒲扇轻轻扇火，一手支着额头，手肘撑在膝头，看上去似是在休息养神。

　　接下来几日，黑衣人一如既往耐心而体贴地照顾着自己，尽管对此人的行为捉摸不透，但小乌栖已然放下来几分戒心，偶尔还能回应几声对方传递来的关心问候。

　　等到能吃点东西的时候，一日三餐全被仔细地端到床边，尽管心中变扭，但小乌栖不得不承认，这家伙手艺还不错。

　　一晃过去半个月，黑衣人几乎寸步不离守在这里。

　　小乌栖勉强可以下床，艰难地走到门口背后已经生出一层薄汗，扶着门框微微喘气，看着院子里正刷碗的人，提起声音问道：“你不忙么？”

　　崔坚瞥了他一眼，故意没回应这话里的意思，话音含笑：“怎么，想出去透气啊？晚点我带你出去吧。”

　　说是透透气，小乌栖还以为只是在附近走走，谁知这家伙用法术带着他慢悠悠在天上飘了几个时辰，最终落地在徐城。

　　身体还没好，这一路下来，虽然被仔细关照着，但小乌栖双腿还是有些软，胸口也闷得疼。

　　崔坚打量身边人发白的脸色，被面具蒙住的脸上露出一丝冷峻，挑眉道：“还能走吧？”

　　小乌栖费力站稳，不明所以地问：“到这里来做什么？若是随便走走，我可没那么多力气。”

　　天色已晚，没有月的夜空格外沉重，街上行人两两三三，冷冷清清。

　　黑衣人双手负在背后，目光审视，语气打趣：“你家人不是在徐城么，你也好得差不多了，我送你找他们去，往后你就在他们身边好好养着吧，反正我看你也不喜欢我那地方，我索性不带你回去了。”

　　步子一前一后走得极其缓慢，小乌栖本想问这人如何知道自己家人在徐城，想到那晚庄凊对他说的话，让他去接手宋晨手里的“活”。

　　既然要为魔教主做事，事前被查清底细也是应该的——可这何尝不是一种威胁？

　　不过这些日子堂堂教主竟然肯如此照顾他，话里话外没表现出半分强迫的意思，小乌栖有点拿不准这是故意试探，还是另有算盘。

　　还是说庄凊把这场戏在这家伙面前编了另一个版本？

　　理不清头还疼，小乌栖打量面前气定神闲的背影，突然出声：“我不明白......你为何要救我？”

　　闻言，崔坚回头笑眼盯着他的反应，“还记得两年前我跟你说过的话么，你天资不错，若是你跟着我，我收你做个徒弟定会好好教你，不过...以你的心性，这事未必能成，既然强求不来，那我做点好事，你欠着我的恩情，说不定将来有机会，你愿意与我交个朋友。”

　　果然还是有拉拢的意思，小乌栖在心里苦笑了一下，没有接话。

　　裹着沉默一路走着，路过挂着“曾家彩衣铺”门匾的店铺时，小乌栖不禁停下脚步怔怔看了看，已经好久没来了，位置还是这个位置，街边的变化倒是令人眼生。

　　曾月一家的住处还要往前走半里路，一年前信中说家里添了一个小女孩，小乌栖一直想去看看的，如今算是有机会了，心里却生出胆怯。

　　“你......”小乌栖偏头对上一直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我该怎么称呼你？”

　　“唔......”声音停顿一阵，似是在仔细思忖，“等你以后愿意跟着我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于是小乌栖不再多问，直到快到曾家，远远望着大门外挂着的两个暖色灯笼，他才又一次停住脚，垂头沉默起来。

　　“怎么？走不动了？”崔坚侧眼乜他的神色。

　　就剩几步路而已，还不至于撑不下去，崔坚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笑道：“是不敢啊？”

　　曾经身体好的时候，哪怕是过来看一眼都有颇多顾虑，何况如今这幅鬼样子，小乌栖自然不敢打扰甚至麻烦人家。

　　小乌栖不怕对方笑话，抬起头认真解释一番后，又羞涩地梗着脖子问对方能不能借点银子住客栈去。

　　崔坚原本真打算把人丢下，过些日子再慢慢来说服这小子跟他回魔门，眼下听完这些话，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他觉得这小孩有趣，索性跟下来一边照顾他，一边继续拉近距离，直到找机会把人给哄回去为止。

　　期间将近两个月，小乌栖一身伤病恢复虽慢，但幸好没留下暗疾。

　　小乌栖对崔坚细致入微的体贴感到诧异，更在心里暗暗惊讶这位神神秘秘的魔教主竟然在得到自己三番两次故意含糊的推辞后，依旧保持着十分的耐心和好脾气。

　　再拒绝下去，不说戏演得过头，小乌栖也不好意思，便答应跟对方回魔门去。

　　刚到魔门那阵子，崔坚几乎是手把手教小乌栖重新修炼。

　　只不过魔门的法术与曾经学过的东西完全风牛马不相及，甚至不少邪法的用意和修习过程，与曾经所学背道而驰，小乌栖为此郁闷，练功时既不勤快也不深究，以至于短时间内的结果并没有达到崔坚的预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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