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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局
申时将过,高炽又摇着扇子,大摇大摆地走在皇城里宽阔的御街上。
今日他未着扎眼鲜艳的色彩,而是穿了身低调清雅的月白色宽袖圆领袍,腰间缀着一块水头莹润的碧玉翡翠,浑身透出几分少见的周正沉稳。
他在前头晃着山水折扇步态悠然,后头关山鹿举着遮阳的纸伞,满头雾水,“郎君,咱们今儿未得陛下亲允,这皇城禁中定是进不去,瞧不了贵妃娘娘。”
高炽步子未停,继续阔步向前走着,“谁同你说我是来宫里探望阿姊的?”
他就是请旨去柔仪殿,也绝不会不长眼挑这个节骨眼儿!
前两日他将进殿门,站还未站稳,就被他亲阿姊揪着耳朵,劈头盖脸好一顿骂:
“败家子你还敢来看你阿姊!你当你那点破事儿我不晓得?平日对你疏于管教,浪荡天涯也就罢了,如今竟风流到江宰辅头上去了!”
“她也是你能惹得的?宫里几个皇子见了她都得客客气气的,你倒好——上赶着招惹!教你阿姊我在全后宫的嫔妃抬不起头!”
“亏咱们家还和老秦王有些交情,脸面全教你这败家子给丢光了!”
彼时这位美貌端庄的贵妃娘娘气得柳眉倒竖,狠狠拧着他的耳朵,险些把他耳朵给揪下来。
高炽一想便浑身哆嗦,左耳忽地一疼,“嘶……”
如今这第十一条禁令方出台,他实是不敢想若今日敢踏进柔仪殿,得发生何等人间惨案。
这时关山鹿问:“郎君,我们不去禁中,那去何处?”
“去吏部考功司。”
高炽的步子在宣德门前一转,径直向建在东边的办公廊走去。
“去考功司作甚啊,郎君?”关山鹿忙追上来。
“有日子没见李郎中了,寻他讨个酒吃。”高炽笑道。
“吃酒?”关山鹿追问,“郎君你现在说话愈发高深了,可否给属下透漏一二?”
“呃……”高炽心不在焉地摇着扇子,“是富闻谦那道禁令,本世子有了一个很好的破局之法。”
“什么法子?”关山鹿忙问。
“就是……”高炽的面上高深莫测,关山鹿立刻两只眼睛紧瞧着他,生怕他再说出些“山人自有妙计”这类片汤话将他搪塞回去。
但这次高炽唇角一勾,笑道:“既然他们用一道禁令将我挡在外头,那本世子……大大方方走进去不就好了么?”
你有过桥木,我有登云梯。
谁怕!
*
暮色四合时分,一辆青帷马车碾过青石板路,缓缓在相府停驻在相府阶前,车檐悬着的葡萄花鸟纹银香球吐着袅袅香雾,悠悠散在晚风里。
江月明拂了车帘,搭着春桃的手款步下车。她的面容依旧有些苍白,凝着几点挥之不去的倦意。
这双驾帷车,终究比不得秦王府四骏并辔的宽舆舒敞,自己在朝堂兢兢业业这么些年,跟白干了似的!
待到自己这膝伤养好,定要重新骑回那匹照夜玉狮子,簪花着锦,御风而行,威风凛凛地上朝去。
正兀自畅想时,江月明的目光忽地一瞥,扫见不远处一道亮眼灼目的红色身影。再凝眸一瞧——
面如冠玉,红衣胜火,见她抬目望来,与她倏然一笑,风流野气尽在眼底眉梢。
“这不是……高炽那浪荡子么?!”
江月明登时眼皮一跳,立刻移开视线,谁知这一转目更不得了,自己家门口竟比菜市口还热闹!卖馄饨的、挑扁担的……里三层外三层乌泱泱围的尽是人!
府上侍卫虽竭力驱散,但终究气力有限,那种密密麻麻、犹如针扎似的好事目光瞬间又爬了满背……
江月明:“……”
她忽然感觉有些累,比连着上九天值都累!
木然转回目光,就当什么也未瞧见,她目不斜视,抬了步子便要入府门。
高炽见状,赶忙快步迎上前去,“江相留步!某有要事——”
然而江月明眼风未扫,步履未滞,穿花拂柳似的径自他身侧轻飘飘掠过,姿态清冷疏离,无形间筑起一道禁止逾越的冰墙。
高炽却阔走两步,再次拱礼拦在她身前,声朗如罄:“烦请江相留步!可否听高某一言?”
江月明索性步子一顿,停在原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纤指慵懒一抬,问道:“呀,某近日许是折子批的太多,目力不济。世子殿下既然在此,不如帮某瞧瞧,那墙上……新糊的是什么呀?”
她的语气真挚自然,高炽便顺着她的指尖回首望去。只见一张洒金大纸贴在高墙上,字迹端正肃穆,两道赤红大印醒目刺眼。
不是那道“第十一条”,还能是什么?
高炽一瞧,不免心头暗笑,前番她找理由装自己耳背,现如今又装起了眼盲。
她这“病”……当真是花样百出!
但他却回礼道:“回莲相,此乃政事堂新颁条令,名曰:‘《严禁闲散勋贵子弟滋扰官署及其属官(增补条例)》’。”
江月明听罢“哦”了一声,又故作糊涂地真诚追问:“那这最末一条,写的是什么呀?”
“写的是——”高炽弯弯唇角,并未再看墙上那纸洒金告示,这两日各路衙门轮番轰炸,上头的内容早就烂熟于心。
他挺直脊梁,朗声道:
“第十一:即日起,凡闲散勋贵子弟滋扰府衙及其属官者,三犯则由宗正寺具名申饬其族;五犯则没其岁赐,充入地方义仓;累犯罔改者,召宗长于官署聆训,训毕签《束行令》。倘此后依旧故犯,则削其俸禄,幽居思过,以正视听,彰肃国法!”
他一字一句,声震长街,江月明却根本心不在焉,只是半眯着眼,仔细琢磨起夕阳下门旁那只威风凛凛的石狮子,该用什么样的笔触色彩画在纸上才能不失半分韵味。
于是他朗罢半日,江月明都毫无反应。
直待四周人群面面相觑,不知这位宰辅想做什么时,她才缓缓移眸,问道:“哦,念完啦?”
高炽笑容不改,“回莲相,念完了。”
“嗯,有劳,”江月明淡应一声,看向高炽时眉梢倏地一挑,“那殿下……还不回么?”
这禁令,因何在此,他不应该清清楚楚!
但高炽却未让步分毫,反倒上前半步,将将好好停在三步开外,面上笑容更深,“且慢——宰辅大人!”
“怎么?还——”
不等江月明说罢,高炽“唰”地抖开袖中取出的一份文书,陡然拱礼,“吏部文书在此!下官高炽,蒙圣恩擢为都水监主簿!今日特来——向江相报到!”
“什么??!”
吏部文书?下官?报道??
江月明猛然抬眸,只见高炽手中的那卷文书赫然盖着吏部的朱红大印,工笔小楷端正地写着起任人的名字——
“都水监主簿,高炽”。
都水监主簿?他……他这厮竟混了个官职?!
那第十一条禁令规整对象为“闲散勋贵子弟”,如今高炽竟钻了“闲散”两字的空子,讨了官职成了官身。
那这禁令……如今于他不过一张废纸!
江月明神色陡然一冷,嘴角噙了抹冷笑,“世子殿下……好算计啊。今日特地绕远来某府上拜谒,便是为了炫耀这一纸文书?”
“莲相错怪!”高炽赶忙与她辩解,“高某此来是为请罪!恐莲相依旧避而不见,故先请职以表上进诚心,只求莲相……驻足片刻!”
江月明冷哼一声,“表上进?世子殿下说的好听了……”
是想将她气得停下步子还差不离!
“不过——本相倒可以给殿下半刻钟,省得台谏官到时参本相吝啬,怠慢勋贵。如此,世子殿下,请——”
她敛袖负手,声如沉水,门前的喧闹骤然一片死寂,围观的众人忽地连大气都不敢出。
高炽不慌不忙,整整身上耀目的红衣,倏然深深一揖,姿容端肃,“近日坊间流言乱象皆因高某一人而起,靖国公府高炽在此——向江相赔罪!愿宰辅宽饶!”
江月明瞧着,连眼睛都未眨一下,轻笑道:“殿下大费周章,拦本相于门前,可赔罪的诚意……只这一点啊?”
“国公府向来出手阔绰,”高炽直起身来,面上笑意莫测,“高某的歉礼,包宰辅大人满意!”
只见他环视四周看客,笑吟吟地从怀里取出一卷蓝皮簿子,声如洪钟:“此乃造谣生事者名册!何人制售,何人散播,何人庇护牟利——桩桩件件,尽录其中!”
“望江相——明辨忠奸!”
他语罢,躬身将册子双手奉给江月明,围观众人立时一阵骚动慌乱,黑压压如潮水退散。
秋后算账,谁敢说清白!几乎是瞬息间,围得水泄不通的相府门前顿时门可罗雀!
江月明稍稍一笑,眼底化开几点冰意,接过他捧来的名册。
有了这册子,倒省去她不少功夫,去揪元雁川那老泥鳅非是难事,直接交了刑部便是。
之前的事……倒是可以考虑放高炽一马。
“有劳殿下,此事本相自当明察。”
但——
一码归一码,他如今混成官身,却休想日后名正言顺地出现在她身侧,查她的病情和漳州伪令!
怎么办才好呢……
她稍一思量,计上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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