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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疏五
妇人温柔地托着婴儿,将孩子喂饱后,便要与那对年轻夫妻道别了。她的手摩挲着孩子的脸蛋,想起自己才出生就死去的孩儿,泪流不止。
“娃……叫啥名儿?”妇人忽然开口,声音嘶哑,眼睛依旧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布卷。
公子青和紫菀都愣了一下。名字?他们从未想过要给这个孩子取名字,一旦取了名字,便与这世间有了牵连,想要放手,就难了。
公子青的目光掠过妇人的脸,又落到她怀中的婴儿身上。沉默了片刻,说道:“时安,叫时安。”
“时安时安……真是好名字。”
流民们已经收拾好营地,将要踏上他们的路。妇人默默掩好衣襟,将孩子交给紫菀。汉子还留了几块干粮给他们,为他们指了出山的路。
“诶,”紫菀叫住妇人,扔了一包药过去,说:“你气血亏虚,这个药是补血补气的,记得煮了吃。”
两人回到马车旁,驾着车出山,找到一处背风、半塌的土屋暂歇,生起火堆,等待重三和疯道人回来。
时安安静地睡在紫菀铺开的旧毡子上,饱腹带来的短暂安稳,迅速褪去。她的体温开始攀升,小小的身体在睡梦中不安地抽搐,令人心惊的是,小时安那稀疏柔软的睫毛上,竟凝结了一层细密的冰霜。
在婴孩滚烫的额头上,这层诡异的冰霜显得如此突兀、如此妖异。公子青坐在小时安身边,手指悬在那层睫毛的冰霜上方,神色凝重。
“这是什么缘故?”
“是冰心丹。”紫菀比他更早就发现了小时安的情况,甚至,在出现这样的状况前就已经预料到了。
冰心丹是为黑木棉病而做的药,黑木棉性热,因此解药以性冷的药为主,仅佐药就包含一种罕见的高山冰莲。她虽然只给这个孩子半粒的份,却也未必见得能承受住药性。
紫菀蹲到时安身边,近乎疯狂地翻找她那个装满药材和药瓶的包袱。她抓起一把干枯的、带着辛辣气味的草根,凑到鼻尖闻闻,又烦躁地扔掉;拿起一块据说能驱寒的矿石,在手里掂了掂,又颓然放下。她的动作越来越快,也越来越乱,眼神焦灼地在那些珍贵的药材上扫过。
她没法拿小时安来验药,那个孩子太脆弱了,一个不慎就没了。保守起见,只能让他含住一块姜片。那样刺激的气味,小时安却毫无反应,甚至连嘴唇的翕动都停止了。脸上的冰霜,似乎又增厚了一分,白得刺眼。
她不再翻找药材,默默地坐在孩子身边。无力,无助,那样的滋味她已经很多年没有体会过了。
风在断壁残垣间穿梭呜咽,篝火只剩下微弱的余烬。似乎察觉她心里难过,公子青宽慰她说:“就算是权倾天下的人,也有做不到的事,你我对这尘世又算得了什么,何必为难自己。”
紫菀瞥了他一眼,厌烦道:“所以我才讨厌你,我明明不用管他人死活,偏偏你要将我牵扯进去。”
公子青巧言善辩,此刻却只能沉默着。
小时安安静地躺在那里。小脸依旧潮红,但那种病态的、挣扎的潮红,此刻已褪去,只剩下一种瓷器般的苍白。覆盖在睫毛上的冰霜,不知何时已悄然融化,留下几道细微的水痕,挂在紧闭的眼睑上,像凝固的泪珠。
那细若游丝的呼吸,彻底停了下来。
公子青和紫菀坐了许久。天色渐晚,公子青先站起来,将小时安抱在怀中,轻轻地、安抚性地拍了拍一下,又一下。
然后,他向屋外走去,在门外的农具中找到一柄锈迹斑斑的锄头。他一手拖着锄头,一手抱着小时安,走到一棵枯树下。
他走到那里,将孩子放在一旁,挥舞锄头插进坚硬的土地。泥土混合着碎石,发出艰涩的摩擦声。他沉默地挥动着锄头,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发丝,在傍晚的风中凝结成一颗颗小水珠,他不管不顾,只是重复着挖掘的动作。
紫菀不知何时走了出来,站在不远处,看着公子青在那片树下掘出一个小小的坑穴。公子青停下动作,将锄头立在一边。将小时安抱起来,那张苍白冰冷的小脸最后一次映入他的眼帘。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包裹着小时安的襁褓,放进了冰冷的泥土里。他还那么小,躺在褐黄色的冻土上,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孤独,如同被大地遗忘的一粒尘埃。
公子青捧着泥土,一层层覆上去。泥土落在襁褓上,发出沙沙的轻响。这声音在死寂的旷野中,显得格外清晰,格外刺耳。襁褓一点点被泥土吞没,消失不见。那曾经存在过的微弱呼吸,连同那个短暂存在一下的名字都一起被冰冷的泥土掩埋。
斜晖落在小小的新坟上,没有带来丝毫暖意。
公子青转过身,对紫菀说:“走吧。”
紫菀的目光,从那座小小的新坟上,移向天际,她勾起鬓边的碎发,说:“我不打算跟你走了。”
“因为我没能救小时安?”
“对。”
公子青无言以对。
紫菀倚靠门扉,说:“你什么都不记得了,你做不到承诺的事,那么你和我的赌约,也就不作数了。”
“说得也是,”公子青释然一笑,“忘了一切的人,怎么能算原本的那个人。”
紫菀摸着头发,抬头望向悄悄爬上来的明月,“不过,等你想起来时,我们的赌约还是作数的。那个时候你要带着麒麟草来找我。公子青,快想起来吧,现在的你,很无趣。”
月光冷冷洒在地上,像覆上一层白霜,冷清清的路上,响起沉重的脚步声。浑身是血的道人背上伏着一个躯体,软塌塌地垂着,头颅无力地歪在疯道人肩上,脸色是一种毫无生气的死灰。
他靠近燃起火焰的土房,怕有埋伏,事先说:“紫菀,是我。”这才推门而入,却只见一身泥土的公子青坐在火堆旁。他不曾多想将背上的重三卸下,重三的身体失去支撑,无声地滑倒在地。
公子青起身,走到重三身旁,手掌按在他的脸上,所触之处一片冰凉,他苦笑道:“难道又要我再埋一个?”
“他还没有死。”疯道人说完,又觉不对:“不,他确实是死了。”
在他口中重三一会生一会儿死,公子青无奈道:“到底是死是活?”
“他与你一样,都是已死之人,只不过你是一魂一魄寄身死人躯体内。他是生来就是死人,凭他肚子里一颗鬼丹而活。所以当初你险些魂散,他碰过你以后你便醒了过来;他将自己的气送给那个小孩,那个小孩才没有立即就死。”疯道人解释说:“他修炼了灵清心法,灵清圣气将他体内鬼气包裹起来,使他看起来像个正常人。不过他将灵清圣气全都放出来补安平城的天隙,如今鬼气外泄,等鬼气替代灵清圣气在他体内运转,他自然就会醒过来。”
什么鬼气灵清圣气,公子青都听不懂,只知道重三没事,舒了一口气。
疯道人继续说:“不过他的鬼气是个麻烦玩意。”
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身上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离开安平城后,一路的妖魔鬼怪全都被引过来,他施了障眼法才堪堪脱身,那灵清门不知怎么收了这样一个弟子。
公子青将一套干净的衣裳叠好,枕在重三头下,在他身旁坐下,询问疯道人在安平城发生了什么。
疯道人将当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相告,说起琉璃书社的苏砚相救,他从怀里摸出琉璃片,“他给了这个,邀我们到琉璃书社去。我不了解那是什么地方,要不要去,你看着办。”
公子青的目光落在那片奇异的琉璃信引上,缓缓伸出手,没有去接琉璃片,而是再次落向重三冰冷的额头上。
“琉璃书社……”公子青低声重复,声音里听不出情绪,“那琉璃书社是个什么地方,墨老有所了解吗?”
疯道人纳闷他在和谁说话,空中便传来苍老的声音,“世人只道书生羸弱,却有琉璃一脉的儒生,执笔如执剑,泼墨点山河。书社弟子皆为饱读诗书、心怀锦绣的儒生。他们虽也修行,却不曾随仙门脱离尘世,不过也鲜少干预世事,弟子行走世间,只为收集散落世间的上古真文、圣贤遗刻。老夫不曾与他们打过交道,不过他们的消息灵通,若你有想要了解的事,走一遭也无妨,那琉璃令便是信物。”
“多谢。”公子青收起琉璃片,说:“那就去走一趟吧。”
疯道人此时才问:“紫菀呢?”
“她走了。”
“什么?”疯道人猛地起身,没有丝毫言语,沿着道路,迅速地消失在月下。
那土屋里,瞬间只剩下公子青和重三。此时一道黑雾涌出,覆在重三身上,墨老的声音自黑雾中响起,说道:“小重三的鬼气对妖邪来说,是最好的食粮。我会把他放到葫芦里,隔绝鬼气,在他醒来前,你自己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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