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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埋骨
一个时辰后,暗影幢幢的北岱山间。
一只枭鸟骤然振翅,簌簌的叶落声里,凌乱的脚步声自茂密嶙峋的山道尽头远远传来。
叶惜闲、八戒前方开道,苏庄中人亦步亦趋。山路虽崎岖,进山的一路尚且顺利。
直至半个时辰后,一道惨叫声惊破夜空。
众人神色惊慌四下张望,原是不知何时掇在人后的何娘子,不知怎得滚进了深不见底的崖下去。
“滚、滚下去了!”
阿青脸色发白,紧攥着火把说不出话。朝落亦变了脸色,望了望伸手不见五指的崖下,一言不发。
“猪长老!”
叶惜闲却不能坐视不理,庄中人四下张望的当下,她一把拉住八戒臂腕,沉声道:“可否劳烦猪长老用你的九齿钉耙将我送下去?”
八戒神情一怔。
他的九齿钉耙能长能短、能大能小,送一两人下去自不成问题。
只他夜半山上目的有二:一为找到悟空,二为保护叶大人。
何娘子其人……
八戒眸光一闪,拉着叶惜闲朝僻静处走出两步,余光斜了眼手忙脚乱的苏庄中人,压着声音道:“叶大人莫非忘了,白日里那何娘子是如何态度刻薄、百般揶揄?”
见她不为所动,八戒皱了皱眉头,长嘴朝火光大盛处努了努,又道:“叶大人心善我等素来知晓,只是易地而处,若今日滚下山崖的是大人,大人以为今时今地的庄中人,几个会为你冒险?”
“话虽如此。”
叶惜闲眼底掠过一抹黯然,转头瞟了眼惊慌失措的众人,又摇摇头朝他道:“猪长老是出家人,当知凡俗庸碌,‘公平’二字不能如此计算。再者,我如今身为东关巡检,护卫关外百姓本是我分内之事。”
她举目望向空荡森然的远方,微拧着眉头,继续道:“悟空那边还不知发生了何事,我亲自下去,速战速决!”
八戒顺着她的视线望向远方,正待松口,匆匆的脚步声里,朝夕的声音跟着传来。
“大人!”
仿佛一早猜到她的打算,朝夕一把拉住她手,又转头急急忙忙朝八戒道:“有劳猪长老,送我与大人一并下去!”
“阿姊!”
听见她的话,静默在旁的朝落骤然出声。
朝夕闻声回眸,望了望三三两两抬眼望来的众人,又看向荧荧火光下自家妹妹陌生又熟悉的脸,轻勾了勾唇角,沉声道:“阿落,何娘子与你我亦算是自小一道长大。她平日里待你如何,阿姊皆看在眼里。你素来任性,可以不以为意,可以领大伙继续上山,我与大人却不能不管!”
“阿姊!”朝落下意识朝前半步。
“好了!”
八戒失了耐性,大手一挥让齐聚在崖边的众人让开,很快取出了九齿钉耙,又转头朝叶惜闲与朝夕道:“你二人先去,老猪我随后就到!”
“好!”叶惜闲眼睛一亮,连忙上前道,“有劳猪长老!”
*
两人一左一右坐上钉耙,一手扶着耙齿,一手撑着岩壁徐徐向下。
一刻钟后,崖底已至眼前。叶惜闲抬起头,正想开口让八戒停下,垂至草丛里的左脚踝上突然传来一阵冰凉。
“什么东西?!”她浑身紧绷,刹时惊呼出声。
“大人,怎么了?”朝夕顺着她的视线望向看,“草里有什么东西?”
叶惜闲紧皱着眉头,心如擂鼓,她一手攥着耙齿,一手撑着岩壁,稳住身形同时,飞快抬起右腿,而后大力朝凉意传来的方向一踹——
“嘭!”
“哎哟!”
一声闷哼声传来,两人脸色微变,定睛再看——
“何娘子?”
认出滚落草丛里的身影,朝夕眉心一跳,抬起头道:“大人,是何娘子!”
“她没事?”
叶惜闲悬着的心倏然一松,确认崖底只方寸,纵身跃下钉耙,飞快上前道:“何娘子!”
朝夕急忙跃下钉耙,亮起了火折子,紧随其后。
“何娘子,可还好?可有受伤?”
何娘子却不应声,如同爬行动物般趴伏在地上,神色谨慎观察着两人。
“何……”
不等人再次出声,朝夕举着火把上前刹那,她似惧光般,两眼骤然一缩,突然转过身,飞快朝前方芦苇丛中狂奔。
“叶大人!”与此同时,八戒的声音伴着山谷回音遥遥传来,“可还好……还好……好……”
叶惜闲顾不上解释,一边追着何娘子朝前飞奔,一边转过身应道:“没事……事……”
“大人!”
不多时,朝夕举着火把停下,拉着叶惜闲,上气不接下气:“她、她好似停了!”
叶惜闲亦有些气喘吁吁,闻言抬眼望去,却见何娘子不知何时停在了前方不远处的芦苇前,见她两人回头,又伸手指了指身后的芦苇丛。
叶惜闲神情一怔,正不解其意,朝夕一把拉住她臂腕,两眼死死盯着芦苇丛后方,沉声道:“大人,芦苇丛中似有什么东西!”
“东西?”叶惜闲神色茫然,“什么东西?”
正巧一阵风吹过,笼罩谷底的夜雾跟着散去不少。
何娘子倚着随风摇摆的芦苇枝,突然朝前两步,指着芦苇丛后方,神情无辜。“阿哥!”
阿哥?!
叶惜闲心一沉,没等看出什么,朝夕拉着她的手骤然用力,满脸惊骇道:“大人,她阿哥、何杨他不是……大人,她会不会是坠崖时磕倒,撞坏脑袋了?”
叶惜闲目光一凛,拍了拍她攥着自己的手背,摇头道:“去看看!”
“呼——呼——”
山风如诉,夜雾下芦花纷纷似雪。
听着遥处若有似无的流水声,看着举止诡异的眼前人,叶惜闲不自觉提起了心。
好在只片刻,不多时,“哗啦”一声,前方芦苇丛被何娘子分开,芦苇丛后情形一览无余撞进两人眼中。
“这些是……”
叶惜闲步子一顿,望着芦苇丛后方意料外的景象,倏然忘了动弹。
“李、李伯!”
朝夕一声惊喝,手忙脚乱跑上前,左右来回张望片刻,高举着火把转过身,望着叶惜闲,脸色煞白。
“大人,是、是他们!”
叶惜闲:“……”
“他们”不是旁人,正是尾随“悟空”进入北岱的半数苏庄人。
一人不小心滚落悬崖便也罢了,十数人之多……
先入山不过一个多时辰,为何会齐齐命丧黄泉?
叶惜闲垂目望着芦苇丛中面目难辨的尸骸,紧攥着衣摆,面沉似水。
难怪何娘子会唤出“阿哥”,而今横躺在三人眼前的尸骸,浑身焦黑、形同槁木,可不正与昔日何杨的死状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莫非那妖怪来了北岱?!
叶惜闲目色一凛。
不等探看,凌乱的脚步声自背后传来,她下意识转头看。
“叶大人!”
“大人,可还好?”
原是八戒与几名往日里与她交好的苏庄人,因放心不下她与何娘子,央求八戒将他几人一并带了下来。
“猪……”
叶惜闲转过身,话没出口,与八戒同行的两人飞快朝前两步,认出趴伏在芦苇丛中的几人,骤然变了脸色。
“李大郎!”
“三娘!!”
“……”
几人手脚并用爬进芦苇丛,跪在几具尸骸身旁,声泪俱下。
“不过片刻,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那妖怪丧心病狂,还了何杨不够……”
“妖猴该死!”
“妖猴”二字落入耳中,叶惜闲眉心一跳。
不等出声阻止,芦苇丛中戏耍许久的何娘子突然怪笑两声,待众人抬起头时,又飞快朝地势低洼的更深处跑去。
“何娘子?!”
众人脸色微变,顾不得眼前,手忙脚乱急追她而去。
“何娘子慢些!”
“山里天黑!不要乱跑!”
“……”
你追我赶又片刻,一众娘子婶子皆气喘吁吁时,何娘子再度停下脚步,踩了踩依稀泥泞的脚下,头一歪,突然蹲下身。
“何娘子!”
张大娘一声惊喝,没来得及上前阻止,何娘子不知从地里找到了什么,举起过头顶,照着冽冽冷月,满脸欣喜道:“张姨,看我找到了什么?”
“哎呦!你这小娘子,拿着什么污秽,还不快扔了!”
张大娘揣着帕子上前;不等夺过她手里的污秽,人群后方的朝夕脸色骤变。
“股骨?!”
“什么?”叶惜闲下意识望向何娘子,面露不解道,“你认得那物件?”
“大人!”
朝夕拉着她臂腕的力道倏而加重,神色冷然道:“大人,若属下没看错,那是人身上的骨头!股骨!”
“……”叶惜闲眸光一闪。
不等多问,仿佛为应证她的话,刚被张大娘夺去手里的物件,何娘子又笑嘻嘻从泥地里捡起了又一件物事。
所不同是,眼前的物事两眼空空——分明人的颅骨!
“那是……人骨?!”
汇聚在前方的众人后知后觉,认出何娘子手里的物事,脸色大变。
“此处怎会有人骨?”
“莫非是迷路的猎户?或者上山采药的大夫?”
“北岱可曾有过野兽?”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神色正惶恐,不知谁人眼尖,指着黑黝黝的前方一声高喝:“你们看!那儿还有!”
庄中人齐齐抬起头,看清他手势指向,齐齐色变。
“那、那是?!”
“全部是……”
“朝夕!”叶惜闲心一沉,拉着朝夕道,“快去看看!”
“是!”
两人飞快上前。
正巧云破月初,四下清朗。
借投落的月光,叶惜闲一眼看清何娘子身后,大片开阔的洼地里一堆堆七零八落、不可胜数的森森白骨。
更骇人是白骨新旧不一,此“埋骨地”分明已年深岁久!
“怎会……”
四下面面相觑,相顾正无言,有庄中人熟悉北岱周围,沿着那“尸床”前后望了望,指着某处,高声道:“你们看!那下方不是北岱渡?!”
不等谁人回神,她又道:“上接城中,下至渡口,此处莫非竭流许久的北岱川?!”
南有解阳,北有北岱。
昔日人言南阳与北岱相似,不仅为两山遥遥相望,更为昔日的山中各有一湾绿练环流。
只十年前——依昔日杨家村人所言,北岱三年大涝、三年大旱,北岱川竭,北岱渡亦没了生机。
而今看来……
“大人!”
叶惜闲眉头紧锁,思绪正纷纷,朝夕一把拉住她臂腕,颔首道:“大人,张大娘所言不错,此地的确为昔日北岱川旧址。”
“北岱川?”
叶惜闲举目望着前方,若有所思。
素闻昔日北岱渡繁盛,若此地为北岱川旧址,河底有一二尸骸并不奇怪。
奇得是,此地白骨堆叠、经年岁久,若只为不小心失足落水的行商、过客,数量会否太多了些?
再有……
不等多虑,朝夕高举着火把上前两步,突然道:“为何多为男子?”
“什么?”
似有什么盘桓脑海,即将破土而出,叶惜闲大步上前,拉着她道:“你方才说什么?”
朝夕看了看她攥着自己的手,又转头望着森然的河床底部,下意识咽下一口唾沫,开口道:“我说,为何皆为男子。”
“皆为男子?”叶惜闲目光一凛,“你可确定?”
朝夕为她眼神里的冷然所骇,转头仔细看了看,依旧颔首道:“虽不能看清所有,大人,眼前这几具的确都是男子。先驿丞曾教过我与阿落如何辨别男女骸骨不同,因此认得。”
皆为男子?
叶惜闲举目望着森然的远方,颊侧火光忽明忽暗。
藏在她“衣柜”深处、落于笔端却无一践诺的过路行商;纯阴少阳的西梁国……
吸食人精元的妖怪;北岱山中经年累月的森森白骨……
西梁国中安平,曾经的北岱渡有不少男子往来,为何无一人留下,为何无一人返程?
那些途经西梁的他乡客……余光瞥见泥地里的骸骨,叶惜闲的眸光倏然一颤。
苍苍北岱山,森森幽冥路。
终年不见天日的北岱川底,会不会是他们身不由己的他乡埋骨地?
*
叶惜闲神情怔忪,思绪正纷乱,突然一道金光横过夜空,人群中不知谁人一声高喝——
“是妖猴!”
众人齐齐抬起头看。
但见月华倾洒的山中,披挂耍棍的悟空颀身立于月华镀边的云端,金色虎皮裙迎风飘扬。
觉察下界投来的目光,他倏然收回视线,耍了段棍花,腾云朝山阴方向而去。
“大!”
叶惜闲下意识朝前两步,没等分辨心下的违和从何而来,苏庄中人群情激愤,张牙舞爪又破口大骂——
“妖猴狂悖!”
“害我庄人不算,如今还敢回来耀武扬威?!”
“乡亲们!”
一众苏庄人高举起手中火把,神色凛然道:“妖猴已欺负到我们面前,大不了与他拼了!”
“好!”
“为阿杨报仇!为乡亲们报仇!”
“……”
众人怒火攻心,何娘子一呼而百应!
“走!”
“拿妖猴!偿人命!”
“拿妖猴!偿人命!!”
叶惜闲步子一顿,望着火光下面目扭曲的苏庄中人,刹时遍体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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