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耳畔

　　第二天上午，八点来钟，乔清淮捧着个大碗，坐在床边陪廖阅一起吃早饭。

　　廖阅端着碗靠在床头，面前还支了个折叠小桌，小桌上放着剥好的水煮蛋和洗好的蓝莓。

　　“你哥这个拌面做得，”乔清淮吸了口面，翘起二郎腿说，“乱七八糟的菜放得也太多了，这能叫拌面吗？这得叫拌菜。”

　　廖阅用筷子扎起一颗鸡蛋说：“这叫营养均衡。”

　　“还营养均衡呢，你那碗更难吃吧？你哥说你得忌口，我看他连酱油都没给你放。”

　　廖阅摇摇头说：“不难吃，挺好吃的。”

　　“呵呵，”乔清淮白了廖阅一眼说，“你哥给你拌碗猪饲料，你也能昧着良心说好吃。”

　　“本来就好吃……”廖阅撇撇嘴，低头吃完了碗里的蛋，然后抬眼问乔清淮，“淮哥，我哥中午就能回来了是不？”

　　“嗯。”

　　“我哥是去公司了还是去工厂了呀？”

　　“应该是工厂吧，说是什么设备出问题了。”

　　“噢。”

　　乔清淮偷偷瞄了廖阅一眼，岔开话题道，“对了，我还给你买了个礼物呢。”

　　“什么礼物？给我买礼物干嘛？”

　　“祝贺你喜提半个月假期啊。”

　　“……我谢谢你啊。”

　　“本来想在楼下超市买的，可惜没有卖的，直接外卖了，估计快到了。”

　　“买的什么啊？”

　　“一会儿到了你就知道了，”乔清淮冲廖阅扬了扬下巴，咧嘴坏笑道，“你一定会喜欢的。”

　　乔清淮这么一说，廖阅心里瞬间有种不祥的预感，他不禁直起身子问：“买的什么啊？是正经东西吧？”

　　“废话，我正经人，买的当然是正经东西。”

　　“那你笑什么？”廖阅更好奇了，他现在迫切地想知道乔清淮到底买了个什么玩意儿回来，“别整活儿啊我跟你说，不然等我好了——”

　　廖阅正说着，乔清淮的电话响了。

　　“来喽！”乔清淮起身从裤兜里掏出手机，一边接着电话一边出去给外卖小哥开门。

　　“淮哥你——”廖阅想说“淮哥你东西掉了”，但刚开口乔清淮就没影儿了。

　　刚才乔清淮掏手机的时候，廖阅眼瞅着有个白色的什么东西掉了出来。

　　什么东西？

　　廖阅伸头瞧了瞧，发现掉在地上的是张破纸，皱皱巴巴的，折了好几折。

　　廖阅把碗放到小桌上，伸手帮乔清淮把那张破纸捡起来，放到了床头柜上。

　　然而，就在他放下的瞬间，他怔住了。

　　因为他在那张纸上，看到了他哥的名字。

　　他来不及多想，赶忙将那张纸又拿起来，展开。

　　展开后他才意识到，他拿在手里的，并不是什么破纸，而是医院的门诊病历。

　　【就诊科室】：精神科门诊

　　【主诉】：突发呼吸困难，上腹部痉挛性疼痛

　　【现病史】：与家人分离后频繁出现心悸，耳鸣，呼吸困难，上腹部痉挛性疼痛，手部颤抖明显影响持物，过度警觉，入睡困难，易惊醒，多噩梦，烦躁，易怒，病理性自责，对突然的声响反应剧烈，闪回时有濒死感

　　【诊断结果】：分离焦虑障碍；创伤后应激障碍

　　【治疗建议】：药物治疗；心理疏导；严防冲动伤人、自伤自杀

　　廖阅看到最后，心里猛地一沉，他根本无法将病历上的字和他哥联系在一起，他甚至开始怀疑，这病历是不是拿错了。

　　于是他执拗地回过头又看了一眼最上面的名字。

　　【姓名】：方域

　　没错。

　　没错。

　　居然没错……

　　廖阅敛着气把视线往下移了移，又看到了姓名下的就诊时间。

　　就诊时间是——28号

　　28号，也就是……昨天？

　　昨天……

　　“来来来，给你展示一下，”此时，乔清淮乐颠儿颠儿地回到卧室，把手里的蓝色尿壶举到廖阅面前问，“怎么样？是好东西吧？有了它，你就不用一趟趟地去厕——”

　　乔清淮说着，突然瞥到了廖阅手上的病历，他心里咯噔一下，紧接着便上前去夺。

　　廖阅握着病历往后闪了一下，乔清淮直接抓了个空。

　　“淮哥，这怎么回事儿？你昨天陪我哥去医院了？”

　　乔清淮盯着廖阅，一时语塞，他心里七上八下的，实在是不知道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廖阅能不能承受得住。

　　“这上面说严防冲动伤人、自伤自杀……我哥现在没人陪着，会不会——”

　　“不会，”乔清淮坐到椅子上，倾身宽慰廖阅说，“你哥还没到那个地步，放心吧，他去医院做治疗了，做完就回来了。”

　　“医院？你是说我哥去医院了？没去工厂？”

　　“嗯，”乔清淮应了一声，一面观察着廖阅的反应，一面安抚廖阅说，“你哥这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多数时候他是能应对的，你不用太担心。”

　　“什么叫……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哥早就生病了？”

　　乔清淮本来是想给廖阅宽宽心，没承想一不小心说漏了嘴，现下他也没法找补了，只能硬着头皮说：“嗯……从小就有，你爸和你哥一直没告诉你，是不想让你跟着操心。”

　　“从小就有……这么长时间，这么多年，我居然一点儿都没察觉……我哥说、我哥说他害怕鞭炮声是天生的，我居然还真信了，我可真够蠢的……”

　　“那什么，”乔清淮清了清嗓子说，“你别上火啊。”

　　廖阅直勾勾地盯着手里的病历，哑声问：“是因为小时候的那场车祸么？”

　　乔清淮怔了一下，点点头说：“嗯。”

　　“淮哥，你还知道什么，都跟我说了吧。”

　　“我……”乔清淮犹豫了片刻，最后为难地说，“要不等你哥回来，你跟你哥聊吧。”

　　“你觉得我哥会跟我说实话么？”

　　“他……”乔清淮顿了几秒，随后无奈地看向了别处。

　　“我知道，”廖阅看着乔清淮说，“你肯定是要尊重我哥的意愿，我哥不让你跟我说，你肯定不会说，但是淮哥……我现在已经知道了，你不跟我说清楚，我只会更担心，你就照实跟我说了吧行么？”

　　乔清淮重重地叹了口气，心说，或许这就是天意吧。

　　之前他一直劝方域把这事儿告诉廖阅，但方域不肯，没想到今天，廖阅就这么意外地知道了。

　　知道了也好，至少对方域的病情来说，不是坏事。

　　想到这里，乔清淮也顾不上别的了，他索性开口，跟廖阅讲出了实情。

　　“你哥的情况，比较复杂，属于创伤后应激障碍和分离焦虑障碍共病，共病你能理解吗，就是两种病同时存在于同一个体，它们可能相互影响，相互诱发，也可能同时发作。共病患者的症状和躯体化表现可能会更多、更严重一些，治疗起来也更难。不过好在，这些年，你哥的创伤后应激障碍还算稳定，只要不让他听到鞭炮声和突然的响声、不让他回忆当时的场面和细节，他就不会出现噩梦和闪回的症状，所以相对来说，还算可控。现在比较难搞的……是他的分离焦虑障碍。”

　　“为什么难搞？分离焦虑障碍到底是什么病？”

　　“简单来说就是，患有分离焦虑障碍的人，在和依恋对象分离后，会产生过度的恐惧和焦虑情绪，他们能够感受到强烈的痛苦，严重的时候会出现躯体化反应，比如胃疼、呼吸困难、呕吐、腹泻……你哥得这个病，最开始是因为是童年时期的创伤事件……也就是那场车祸，当时他还是个孩子，父母是他的依恋对象，可他却目睹了他们的死亡，这种创伤性分离使他的安全感极度缺失，导致他在分离后总是会产生一些不必要的担心。”

　　“你的意思是，即使我哥的家人已经离世了，我哥也还是会经常担心他们是么？是担心他们在另一个世界过得不好么？”

　　“不是，”乔清淮摇了摇头说，“他和亲生父母之间的依恋关系早就被那场车祸破坏掉了，担心的不是他们。”

　　“那是……”

　　“后来他到了新的家庭，慢慢有了新的依恋关系和新的依恋对象。”

　　“新的依恋对象？你是说……我爸？！”

　　“你爸确实是你哥的依恋对象——”

　　“那我打电话让我爸过来陪陪我哥吧？”廖阅说着，拿起手机就要给廖万德叫语音。

　　乔清淮按住廖阅的胳膊说：“你听我说完，你爸确实是你哥的依恋对象，但不是主要依恋对象。”

　　“不是主要依恋对象？”廖阅不解地皱了皱眉。

　　“嗯，你哥的主要依恋对象，是你。”

　　“我？！”

　　“嗯。”

　　“我？”廖阅指了指自己，难以置信地说，“怎么可能？我哥一点儿也不依赖我，是不是弄错了？依恋对象不应该是父母么？”

　　“最常见的依恋对象的确是父母，但除了父母，还可以是其他提供照料或情感支持的人，比如兄弟姐妹、祖父母、配偶伴侣、子女、甚至是物品，都可能会成为依恋对象。对你哥来说，你和你爸都是他的依恋对象，只不过你和你哥朝夕相处的时间更多，他在照顾你的同时，你也在陪伴他，所以你哥跟你的情感联结也更多，你自然就成了他的主要依恋对象。”

　　“可是从小到大，一直都是我依赖我哥，我从来没感觉出来我哥对我有什么依恋……”

　　“你感觉不出来，是你哥不想让你感觉出来。其实他很需要你，也害怕和你分离。我记得我们大一刚开学那会儿，宿舍聚餐，当时你哥还没现在这么能喝，一杯就醉了，我扶着他回寝室，路上他嘴里就一直念叨着要去车站，我问他去车站干嘛，他说想家、想小阅。我随口安慰了一句，说十一放假就能回家了，谁知道我刚说完，你哥就跪地上起不来了，他说喘不上气，胃疼，肚子也疼，给我们吓得，直接给他送医院了，结果在医院检查了一圈儿，什么问题都没有，最后才知道，是分离焦虑障碍的躯体化反应。那一次，应该是他第一次因为分离出现躯体化反应。后来，他就总往家跑，他以为回家看看就会减轻症状，可每次从家里回来，状态都比之前更糟了，因为他每回去一次，就要多经历一次分离，所以再后来，他也就不怎么回家了。”

　　“我哥不回家……不是因为忙？”

　　“嗯，他其实就是在刻意地回避分离场景，回避可以减轻痛苦，不回避就要承受痛苦。之前我们一起合租的时候，每次你来找你哥，你哥都很高兴，可你一走，他立马就得去医院打镇定。”

　　“什么？！”

　　“你听着可能觉得离谱，但他这个病确实就是这样，一旦面临和你的分离，他就会担心，担心你发生意外，怕你像当年那样被……出车祸，总之他就是怕你死了，怕你永远离开他，所以每次和你分开，他内心都很焦虑很恐慌，他想联系你，想确认你是不是安全，想频繁地给你打电话、发消息，想让你给他共享位置、报备行踪，想干涉、限制你的社交，最严重的时候，他甚至想把你抓回来，关起来。”

　　“我哥……是这么想的……”

　　“嗯，但他也知道，他不能这么做，他知道他的这种控制欲是病态的，他也很清楚，如果他真这么做了，是会损害你的心理健康的，会给你带来精神压力，会让你窒息，你哥在意你，他不想让你承受这些，所以他只能克制他自己。可克制的结果就是，他的这些情绪越来越无处可诉，最终只能通过躯体化反应表现出来……我之前陪你哥去医院的时候，听见医生说，依恋对象的理解和支持对患者来说是至关重要的，我也劝过你哥，让他告诉你，但你哥说什么都不同意，他宁愿自己痛苦，宁愿用药物控制，也不想把你搭进去。”

　　廖阅听了乔清淮的这番话，指尖不自觉地抠入掌心，他感觉自己被烫的好像不是腿，而是心脏。

　　乔清淮看着廖阅泛红的双眼，长吁了一口气说：“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跟你说这些到底是对还是错，但事已至此，你自己掂量吧，扛得住你就扛，扛不住你就当不知道，没人会怪你，不用给自己太大压力，反正还有我和你爸呢。”

　　“嗯，”廖阅沉默了一会儿，把病历还给乔清淮说，“淮哥，别告诉我哥我知道了。”

　　乔清淮迟疑了几秒，点点头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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