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伯利亚的冬日

　　从苏黎世转火车前往伯尔尼的途中下起了小雨，透过车窗，安娜看着伯尔尼透过雨幕缓慢向她靠近，心脏不可抑制地强烈跳动。

　　除了冬奥会外，花样滑冰三大赛中的世锦赛、大奖赛以及四大洲/欧锦赛都是花滑世界顶尖竞技场，但这三大竞技场的门票，还需要通过各大挑战赛的积分去累积获得。

　　安娜病退的三年里，她的积分已然清零，要想拿到大奖赛的门票，只能在各种挑战赛里以赛代练。

　　十岁的安娜因仰慕别洛格勒传奇女单卡米拉的退役表演赛而央求母亲带她来伯尔尼，如今十年过去，红砖顶的中世纪建筑依旧保留着百年前的模样，安娜仿佛还记得路边随手买下的辫子面包的味道，香气烘烘。

　　时钟塔侧的站台人流孱动，安娜正低头看地图，却听一个小女孩的尖叫声从轨道旁传来。

　　“安娜！安娜！”

　　安娜闻讯看去，扎着双辫的红发小女孩高兴得蹦蹦跳跳，在人群外艰难又快速地穿梭着。她的姐姐跟在后面，一直在用德语喊“慢一点、慢一点。”

　　安娜停下了脚步。

　　小女孩因奔跑而脸色涨红，她气喘吁吁地捧着一束小雏菊，在离安娜一米远的位置急刹车，小心翼翼，眼神明亮，用别扭的别洛格勒语说着:“安娜，祝你比赛顺利。”

　　她的姐姐此时也跟了上来，连忙对安娜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这小孩太喜欢你了，看到你要来伯尔尼激动了好久，我实在拉不住。”

　　安娜会一些德语，以前在别洛格勒小学时有专门教授德语的老师，这么多年她还能听懂一些。

　　“谢谢你。”安娜有些意外，但还是接过花束，蹲下微笑着摸了摸小孩的脸，用德语回复，“我会加油的。”

　　小女孩拘谨地把手背在身后，等安娜跟着代表团离开，她又兴奋地抱着姐姐转圈，“莱拉莱拉，我见到安娜了！我又见到安娜了！安娜跟我说话啦！”

　　“知道啦！”莱拉扯着她的辫子往回走，“你不是买了后天比赛的票，别激动太早了！”

　　*

　　挑战赛从六月陆续开始举办，伯尔尼是安娜的第一站。许多世界级的选手并不会参与每一场挑战赛，基本是在中后程才开始活跃，或许是为了保存体力或藏匿战术，而更好应对十月开始的三大赛。

　　故而即便知道伯尔尼要举办这么一场赛事，来的观众除了资深冰迷，和少量电视转播的工作人员，吸引来的游客并不多。

　　安娜已经算这一场挑战赛里拥有世界级奖项最多的单人选手了。

　　下午需要回到酒店修整，晚上去冰场适应一下冰面，再对一下流程、采访、晚训……等忙完时，已经接近九点。

　　安娜换上私服，从场馆出来，左腹忽然传来一阵刺痛，像啃食的蜜蜂，钻心地疼。

　　她不理会，强撑着回了宿舍。

　　第二日，伯尔尼当地时间十四点，冰舞已经开始韵律舞的初赛，康文婷在休息室穿好服装，扭头张望，却不见安娜。

　　周辙过来敲门，催促道:“去准备了。”

　　“好。”康文婷收拾好心情，快速给韩书白发去了消息。

　　毕竟，这是某人出发前特意叮嘱的重大事项。

　　与此同时，一个身穿黑衣连帽的身影坐在边缘走道，这背对着大屏，并不公开售票。帽沿遮住大半张脸，全身被包裹得严严实实，身体却禁不住发抖。

　　安娜把自己缩成一团，不住的深呼吸，试图调整这个状况。自从踏入场馆，她的身体就像不受控制似的，不停地发抖，像被抽干了力气，抬头望向聚光灯都觉头晕目眩。

　　她逼自己冷静下来，跑步、仰卧起坐、上冰……通通试了个遍，直到脚踝传来一股刺痛，安娜不得不放弃，如若再次负伤，未免太因小失大。

　　梁铭泽医生观察到安娜的异样，他及时给安娜做了检查，并无大碍，又急忙联系了罗菲医生，经验丰富的她推测:安娜应该是太紧张了。

　　毕竟阔别赛场已经三年之久。

　　为了逃离人群的注目，一个人单枪匹马跑去了对冰雪运动毫无兴趣的南方，就为安静疗伤。如今重回聚光灯之下，压力显而易见。

　　孙群教练见状，淡淡吩咐，“先别让她训练了，回酒店缓一缓。”

　　然而，安娜在酒店待不住，她还是偷跑了出来。她们说好的，要互相给对方加油打气的。

　　康文婷和周辙手牵手滑了出来，向观众鞠躬示意。

　　灯光落下，观众屏息凝神。

　　安娜举起相机，快门不停的按着，手却不住地颤抖，几乎把相机癫落。

　　双人旋转、托举、步法……流畅而灵动，虽然难度不高，但完成度极佳。

　　一曲毕，场灯亮起，他们绕着场馆，开心地挥手示意。

　　安娜盖上了镜头盖，转身离开。

　　酒店的窗帘拉得密不透风，整个房间如陷入了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

　　安娜躺在床上，被子蒙过头，小女孩送的花放在床沿，此刻却像致命毒药，散发着令人不安的香气。

　　敲门声忽然响起。

　　安娜蒙住耳朵，试图把声音赶走。

　　那敲门声却像跟她杠上似的，十分耐心，似乎不回应就不会走一样。

　　安娜还是不动弹。

　　雨又开始下了。

　　淅淅沥沥，屏蔽周遭所有杂音，仿佛心电图发出的直线警告，在安娜的脑子里不住回荡着。

　　“嘀”的一声，房门被开启。

　　韩书白握着门把，面无血色的脸上写满担忧，他快速扫视房内，床上鼓鼓的一团，听到声响，警惕地探出半个脑袋，手心里抓着随手拿来的重物，正目露凶光地看向门口。

　　“是我，安娜。”韩书白轻声安抚。

　　安娜涣散的目光终于开始聚焦，她盯着韩书白缓慢向她靠近，双排扣西装下高领衬衫湿了一片，风尘仆仆，像逃离酒会的宾客，尚来不及换装。

　　——你怎么会来这里。

　　安娜想问，但却开不了口。

　　绷紧的神经在见到韩书白的那一刻尽数崩塌，安娜直愣愣地坐在床上，难得露出一丝无助的表情。

　　“我来了，安娜，别怕。”韩书白坐在她面前，轻轻地抱住安娜，她颤抖的身体愈发严重，几乎已经无法控制。

　　韩书白的心脏也跟着揪痛起来。

　　他应该来得更早一些。

　　韩书白心疼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安娜闭眼，紧紧搂住他，几乎要把整个人都嵌入韩书白怀里。

　　“没事的，安娜，我在。”韩书白轻拍着她的背，像母亲哄着婴儿，温柔的、耐心的。

　　不知道哄了多久，安娜费力抬起头。韩书白垂眸望向她，安娜没有哭，只是脸上没什么血色，她似脱力般倒在枕头上，像个迷路的孩子，语调平静又绝望，“我停不下来，韩书白。”

　　韩书白握着安娜冰凉的手，不住地搓着，试图把热量传给她。像安娜这种情况，正常来说是要打镇静剂，可该死的镇静剂也属于花滑比赛的违禁成分，安娜只能强撑着。

　　她很清楚，她毫无办法。

　　安娜像失去了舞会资格的小孩，她看着眼眶通红的韩书白，明明糟糕的是她，韩书却看着跟要死了一样。安娜想安慰他，却连一丝笑都挤不出来。

　　韩书白愈抱愈紧，似乎要强行把她固定住一样，只是依旧徒劳。

　　安娜的目光又恢复了先前的涣散，她握着韩书白的衣角，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如坠冰窟，气若游丝。

　　她说:“韩书白，我们做吧。”

　　“求你了。”

　　韩书白的脸色猛地煞白。

　　他不可置信地后退半步，安娜低着头，又重复了一遍。

　　“你在说什么……安娜，你在说什么。”

　　韩书白翻身，膝盖抵着安娜的裙沿，心底如翻腾的岩浆，泛着灼烫的痛苦。

　　她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

　　韩书白从来没有这样情绪失控过。

　　他迟钝而恍然地意识到——明天那场比赛对她有多重要……起初韩书白以为不过是一场小比赛，甚至没有看得上眼的像样对手，他只是不想错过安娜的第一场复出，借视察代言人之名想给她加油，却碰上安娜如此无助而绝望的时刻。

　　韩书白后怕地想，要是他没有来……要是他不在……安娜会怎么度过这个晚上。

　　安娜不想再等，天色渐晚，再这样下去，明天她可能甚至没有力气走路，还要怎么高强度比赛。

　　她迫不及待地拉过韩书白的衣领，吻了上去。

　　韩书白措手不及，指节紧紧握着床单，青筋暴起，他没有躲闪，反而加深了这个吻。

　　温热的指尖划过锁骨，领口被轻柔扯下，吻逐渐往下，安娜不住地弓起身子，发出细碎的呻吟。

　　手背隔着衣物，温柔逗弄，韩书白感受着安娜逐渐被热浪覆盖的身体，似一剂极具副作用的良药，逼退了寒凉邪物。

　　花瓣一片一片地落下，像被揉捏成纸团，翻来覆去，不住叹息。

　　十来度的室内慢慢火热起来，旖旎的气氛终逼退来势汹汹的心魔，白皙的手臂压着漂亮的发丝，瘫开半床平静。

　　安娜终睡了过去。

　　韩书白侧躺着，眼睛似能渗出水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安娜许久，细细描摹着他日思夜想多年的面庞。

　　把发丝整理好，被子盖过裸露的手臂，韩书白起身，衣着完好地洗了个冷水澡。

　　韩书白闭上眼睛，适才的画面与久远的梦境相互纠缠，似重叠的光栅、似转动的迪斯科球。

　　光怪陆离，如梦如幻。

　　这才是越界，安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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