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女译语

　　世子府归来，高木秧独坐庭院，手托着腮出神，世子妃温柔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萦绕。

　　虽然世子妃只是三言两语带过她与扶余义慈的往事，没有细述其中曲折，但即便如此，高木秧却能深切体会到，他们两个人先前命运的纠缠，和如今分道扬镳的无奈。

　　一个是百济世子，一个是倭国权臣之女，彼此身处隔海相望的异藩，却因缘际会，在百济相识，从言语不通到相知相许，成为夫妻。如今，两人各自都能说对方的语言，育有一子，心却渐行渐远，人也即将被茫茫大海重新隔开。

　　这让高木秧不由想起自己的爹娘。

　　乳娘说，她尚在牙牙学语时，阿耶阿娘很是恩爱，可自她记事起，阿耶时常醉醺醺地归家，起初，阿娘与他常常争吵，阿耶偶尔会塞糖给她，让她帮着在阿娘面前说好话，这样的招数常常奏效。

　　后来，阿耶愈发忙碌，整日钻营人脉，甚至动了纳妾的念头，阿娘常背着人垂泪。大抵是哀莫大于心死，最后，阿娘变得精神恍惚，谁也不愿搭理。

　　小小的高木秧跑到阿耶书房，哭过闹过，他却头也不抬。

　　“等阿耶官场得意，带秧秧和你阿娘重返长安，你们便会明白我的苦心。”

　　听了这话，她捏紧拳头，将自己歪歪扭扭写下的和离书，狠狠摔在父亲高表仁面前，跺着脚，尖声道：“不用你带我们回长安，我和阿娘自己会去！你若不想阿娘郁郁而终，自己中年丧女，便放我们走。”

　　许是她眼底的决绝太慑人，许是她紧攥的簪子太尖锐，又或是阿娘日渐消瘦的身影太刺眼，高表仁最终颤抖着签了和离书，目送她们踏上了去长安的马车。

　　她和阿娘在长安西市安顿下来，开了间小酒肆。每日娘亲酿的酒香飘满街巷，她便在各藩商客间穿梭吆喝。离开了那个被她唤做“阿耶”的人，母女俩的日子反而过得踏实温暖，再不用跟着他四处奔波，只为圆他重现高家昔日风光的梦。

　　望着天边渐沉的晚霞，高木秧忽然觉得，她那汲汲营营的父亲，与扶余义慈何其相似。

　　这样的人，追逐权势时，总会把真心当作可随意舍弃的代价。

　　这样的人，最后，也活该被真心待他们之人所辜负。

　　脚步声从院门处传来。唐观信步走进院子，高木秧一抬头，正对上他的目光。

　　“今日去世子府了？”

　　“芥子说，她已经告知唐少卿，属下便没再去请示。”高木秧解释道。

　　“芥子？”唐观眉梢微动，“你与她何时这般熟了？”

　　“不熟，只是她让我这样称呼。”高木秧站起身，“唐少卿，我们该动身去王宫了吧，我去叫南田大使和芥子？”

　　“稍等，”唐观撩袍坐下，“说说看，和她去见世子妃，谈了些什么。”

　　高木秧只好又坐回石凳，答道：“没说什么，只是去宽慰世子妃几句，我和芥子都对她心存愧疚。”

　　虽然，她还没完全想通，为何苏我芥和世子妃要向她吐露这些内情，但正如这对姐妹所言，既然那些掌权的男子已经谈妥了条件，在利益交换中找到了平衡，所有风波暂告段落，确实没有必要再将她们的事向唐观和盘托出。

　　“仅此而已？”唐观的目光仍停留在她脸上。

　　高木秧避开他的视线：“仅此而已，同为女子，我们更能体会世子妃的苦楚。”

　　“你的意思是，我作为男子，便不懂她的这份痛苦？”

　　“不是，只是，属下以为，唐少卿会倾向于从大世子的立场考量此事。看到他作为父亲，献出亲生骨肉，唐少卿更在意的是，是否要将此举视作他斩断与苏我的氏勾结、向大唐示诚表忠的明证，而不会去想孩子生身母亲的感受。”

　　高木秧如实将心中心中猜测娓娓道来，唐观静静听完。

　　“你说得没错，听扶余义慈说要将孩子作为质子时，我确实震惊，随即便揣度他是否另有图谋。此番来百济，身为鸿胪寺少卿，平衡辽东三藩，顺利接应倭使，顾全大局，这些是我首要的重任。至于世子妃和那个孩子……实不相瞒，当时的我，无暇顾及。”

　　高木秧垂眸听着唐观坦诚的回应，心中泛起浅浅涟漪，淡淡的失望随之荡开，她弯起嘴角：“唐少卿，你不用对我解释这些，属下明白的。”

　　唐观胸口堵着一口气，将叹未叹，高木秧眼中的失落他看得分明，可她这些些冠冕堂皇，疏离的说辞，让他有种拳头砸到棉花上的无力。

　　“高木秧。”

　　突然听到唐观连名带姓的叫自己，高木秧指尖一颤，心一下提起来，桌下的悄悄攥紧，无意识地扣着手指。说话前，她调整气息，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

　　“怎么了，唐少卿。”

　　“当年，我从典客属令升任鸿胪寺少卿，你便日渐疏远。得知我是莒国公之子后，转眼你便将我的玉佩摔碎，撕毁你我定下的盟约，与我彻底断绝往来。”唐观声音低沉静，字字铿锵，清晰入耳，“我屡次追问缘由，多番挽回，你始终避而不谈。今日，我再问一次，若我始终只是个典客属令，你眼中寻常的庶人之子，当初，你不会那般决绝地弃了我，对吗？"

　　三年前，高木秧一次次将他拒之门外，嘴里说的伤人的狠话让他既恼怒又无措。她突如其来的疏远，令唐观百思不得其解。这时，恰逢圣上下旨，命鸿胪寺选派译语前往百济。

　　高木秧本身便是最合适的人选，唐观早就打算找机会让她历练，便将她的名字呈了上去。这样，既能让她能力得到提升，暂时分开，也能给两人僵持不下的关系留出一段缓和的时日。

　　或许，等她归来，他们之间也会有所转机。

　　高木秧走后的三年，唐观全心扑在公务上，不再去纠结他究竟做错了什么。来到百济，与她经历一番后，他才慢慢回过味来，有了一些头绪，理清了前因后果。

　　一切的改变，都始于他升任少卿、身世公开之后。

　　高木秧的沉默印证了他的猜测。

　　“所以你对我...”唐观喉结滚动，声音发紧“你在乎的从来不是我唐观这个人，而是我的官阶门第？”

　　“唐少卿说反了吧？”高木秧突然抬头，“分明是你始终在意我的身份。从前到现在，唐少卿总劝我往上爬，非要我在鸿胪寺中处处拔得头筹，与一堆男子争权夺势。难道不是因为介意我只是一介庶人，一个小九品译语，不足以与你相配？”

　　“原来，我那些督促，在你眼里，是这般用意。”唐观唇角微微颤动，胸中闷气翻涌。

　　不过，这次，他没有让情绪影响自己的理智。

　　“好，高木秧，即便你说得对，以你的脾性，只要你不愿，我便从来拿你没办法，更不会逼着你去做什么。现在，我既已知道你介意这些，若我保证，以后不会再干涉你的选择，你可愿意再次接纳我？”

　　“不，我不愿意。”高木秧回答得干脆，“难道我与你在一起，便可任性，不听鸿胪寺少卿的差遣？你贵为莒国公之子，官居少卿，而我，不过是您手下区区译语。唐少卿一个不顺心，我的职位便岌岌可危，这样的感情，何来对等？就像三年前你一句话，我便得来跋山涉水这百济待上三载。”

　　“当初我任典客属令，你招惹我时，难道不是我的下属？我可曾滥用职权，逼着你做什么？”

　　“那不一样……”

　　唐观步步紧逼，“有何不一样！”

　　“就是不一样！”高木秧提高音量，脸颊泛红，“总之，我就是不愿，唐少卿若是出尔反尔，不顾三年前的答应我的事，等回了长安，将我从典客属赶回去也罢，大不了这译语我不干了！”

　　看着她撒泼耍赖，唐观的怒气反而被抚平，她说了这许多，来解释为何不要他，却独独没说，对他没了情意。

　　他知道，不能将她逼得太紧。眼下，她依然不肯坦白心结，大抵是不信任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障碍能够化解。无妨，只要情意未绝，他总会等到她敞开心扉的那日。

　　“罢了，不说这些”他轻叹。

　　高木秧却不肯就此打住，她猛地起身走到唐观面前，双膝一弯，跪了下来。

　　“当初是我主动招惹，哄骗你的定情玉佩，” 她垂着头，语速飞快，“那时只是觉得你生得好看，身姿挺拔，为人端方正经，便存了戏谑之心，想借着办差逗弄你取乐。后来，得知你升任少卿，还是大名鼎鼎莒国公的爱子，我是真的怕了。这样的身份，我招惹不起，高攀不起，才对你说了那些绝情的话。”

　　她每说一句，唐观的面色就沉一分。高木秧硬着头皮继续：“今日，我在这里真心向唐少卿认错。等回长安后，只要留我性命，任你处置，我什么都可以做，只要能弥补对你的伤害。”

　　苏我芥和南田御走到安归堂，远远便看见高木秧直挺挺跪在唐观面前，她立即小跑进院里，伸手要扶她起来。

　　“秧秧，怎么跪在地上？”

　　走近后，苏我芥才瞥见唐观阴沉的面色，她蹲下身，轻声问道：“是你做了什么，惹他生气了？”

　　高木秧倔强地低着头，没有说话。

　　随后进来的南田御见状，谨慎开口：“唐少卿，王宫派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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