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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手术顺利。我连推床都不需要,便坐着轮椅离开了手术室。他们给我换了一片仿生角膜,以防灰尘。摘掉纱布后,我头晕了一段时间,才慢慢适应右眼的模糊。为了方便,我要了一枚眼罩,照镜子的时候,很像童话书里的海盗船长。不过我既没有大胡子,右手也没有铁钩,大概只能扮演海盗船长不成器的儿子一类的角色。
探望星星的时候,他正被一个育幼员抱着,来回变化拟态。他看到谁,就变成谁的样子。一会儿是护士的样子,见到了我,又变成了我的样子。这不寻常,按我的经验,幼虫会按照他们对父母的“观察”,变成他们认为安全的模样。而等他们有了些个人意识,他们才会处于玩乐的目的更换拟态,但最终还是会变回最开始的样貌。
“不用紧张,这个小家伙在跟世界打招呼。” 育幼员把星星交给我,又捏起嗓子,细声细气地对幼虫说:“你好呀,小星星,你看来的是谁啊。”
幼虫在我怀里发出了咿咿呀呀的叫声,我第一次不觉得吵闹,只觉得眼前的小家伙比我见过的所有幼虫都要可爱。我亲了亲孩子的额头,闻到一股略带腥味的奶香。这让我想起萨巴斯的怀抱,和我只存在于梦里的童年。
我带着星星来到建于半山的疗养中心。早年间,不少从雌戒所逃离的雌虫或多或少都有严重的创伤后遗症,其中问题严重,生活无法自理的,便居住在这里。每天早上八点,看护员会送来早饭,十点钟他们要聚到楼下做操,之后接受治疗,谈话的谈话,吃药的吃药,打针的打针,十二点吃中饭,然后午睡,自由活动,六点吃晚饭,参与饭后活动,最后上床睡觉,结束规律的一天。
赫宾塞的房间在四楼,有一个玻璃封住的阳台,阳台上摆着摇椅。我们到的时候,他正坐在摇椅上,一下下摸着怀里的抚慰兽。那是一只白色皮毛的哺乳动物,有成人的手臂那么长,性情温顺,智商相当于六岁的幼虫。为了防止赫宾塞因为和星星分离而过分焦虑,疗养院为他申请了这只名叫安娜的抚慰兽。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一闪一闪多可爱,你是我的小星星。”
看到我来了,安娜一下子从赫宾塞的怀里跳到我腿上,又沿着我的胳膊攀到我肩膀上。在我把星星放回赫宾塞怀里后,孩子立刻抛弃掉我的形态,恢复成红头发蓝眼睛的样子。我有些高兴,又有些嫉妒。但星星眼里,赫宾塞是他真正的雄父,我就算嫉妒,也无话可说。
“艾尔兰德看星星。” 赫宾塞把孩子凑到我面前,分享他的珍宝。
“我看见了。” 我说,“你的星星很漂亮。”
“星星,我的星星。”
赫宾塞快活地摇晃着孩子,星星在他臂弯间发出兴奋的叽叽声。作为幼虫,星星会被送到培育中心。除了我的角膜,还有一个志愿者捐赠了另一边的角膜。只要照顾得当,星星的视力会基本恢复正常。考虑到他和赫宾塞的特殊关系,每三天,负责他的培育员会带他来探视赫宾塞。这会一直持续到星星十七岁,等他十八岁成年,他就可以自己前往疗养中心。当然,如果他不愿意前往,或者视此为麻烦,也没人强迫他。奥古吉埃的纳税者会养着赫宾塞的,而至于拨款多少,这是绿洲市政府操心的事。
而我的工作和安西塔尔德这些派驻到亚特拉的调查员没什么区别,那就是延长亚特拉文明的寿命,确保奥古吉埃不被厄尔萨斯吃掉。
“劳您看顾几分钟,我出去抽根烟。” 我同星星的培育员说。雌虫告诉了我吸烟室的位置,我拿着安西塔尔德免费送我的上等货,慢悠悠驶出了赫宾塞的房间。堕落是容易的。对我而言,尼古丁就像寒天腊月里的一汪温泉,我的神经浸泡其中,就连灵魂也觉得放松与温暖。
烟雾弥散开来,我的思绪也渐渐平定。我看着墙上的禁烟宣传,嘴角有些微的抽动。我非常好奇,如果克莱尔见到这样的我,他会是什么表情。是一脸悲痛地说,殿下,你不该这样。还是面无表情抽走我手里的香烟,掷在地上一脚踩灭,再把我丢进疗养院,找个呼吸科医生二十四小时盯着我。还是说,他什么都不会做,只是发出一声失望且沉重的叹息。
如果说,当初克莱尔对我展露出的关怀与赤忱让我感激,那现在的我再回忆起他种种的表情,只觉得厌恶。他相貌的美和奥古吉埃的美是相似的,符合理想的范式,足引发常人的向往。但他的道德也和奥古吉埃的道德类似,以善为名,打磨掉一切不符合理想的存在。
干脆让厄尔萨斯母皇把所有虫族都吃掉好了。
这恶意的想法让我有一丝隐秘的快乐。不过对厄尔萨斯而言,亚特拉和奥古吉埃本质上都是粮食,不过一个是饭碗里的餐食,另一个是仓库里的储备粮。
真麻烦啊。
我无奈地吸了口烟,感受着灼热的气流涌入肺部,充盈每一团肺泡。而这时候,一个穿病服的精神病患和他的看护员经过玻璃外。病患被剃光了头,绿色的眼睛神经质地瞪着,拄着一根拐杖,每一步都一瘸一拐。
该给他配个轮椅,我这样想的时候,病患停住了脚步,眼睛透过玻璃,落定在我的脸上。莫名的,我感到了难言的不适,这不适又让我产生了一种逃跑的冲动。这情绪的波动让我自己也惊异。我回视着病患,搜索回忆,思考我是否见过他。但他又把头转了过去,拖着脚,跟上看护员的步伐。我望着他的背影。然后发生的一切便犹如放慢的影像。患者抡起拐杖,砸在了看护员的头上。一声尖叫,接着患者抽搐着趴在地上。警报大作,四五个人高马大的军雌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抬走了被电击昏迷的病患。
整个事件,从发生到结束,应当不超过三十秒。我是被指尖的灼痛拉回现实的。香烟燃尽了,清洁工正在清扫走廊的血迹。刚才看护员的头被打破了。
“你看上去有心事。”
回到罗杰的住宅后,老人打量我两眼,得出结论。
“我在疗养院看见了一个虫族。他发了狂,打伤了看护员,被抬走了。” 我说,“我觉得我应该认识他。但我想不起来。”
“你确实认识他。” 罗杰说,“他跟你一样,都是从亚特拉来到这里的。不过他比你来得早。”
“多早?” 我问。
“我们这里是三年,你们那里应当是十二年。” 罗杰回答道。
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我看着老人的眼睛,为我可能的猜测感到手脚冰凉。
“奥斯特拉。” 香烟一定灼烧了我的喉咙,让我的声音变得无比嘶哑,“是他吗?你们把他也带来了?”
“每年,我们都会从雌戒所救援一批雌虫,作为我们这些曾经的亚特拉公民对亚特拉的义务。” 罗杰说,“他们的存在是我们不该遗忘的历史。我们帮助他们,让他们恢复正常的生活,也让我们的孩子意识到域外的残酷。”
“有多少恢复正常了呢?” 我问。
“很少。” 罗杰说,“雌戒所不光折麽他们,还把他们当成货物经营。”
“我知道他们会把放出来的雌虫再匹配出去。” 我说。
“不止如此。” 罗杰说,“只要花钱,你可以对里面的雌虫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你明白这个意思吗?如果你是医生,你可以拿他们做实验。如果你是画家,你可以让他们当模特。但远不止如此。”
“告诉我,他们对奥斯特拉做了什么?” 静默里,我听见自己的声音。
罗杰没有再卖关子。他打了一通电话,之后传真机打出了一份档案。我逐字逐句阅读了上面的文字。我不会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但我可以告诉你的是,在雌戒所,奥斯特拉产下了虫蛋,其中有三颗孵化了出来,然后他杀死了这三只孵化出来的幼虫。
那时候,我才真实地认识到雌戒所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存在。我们都知道它邪恶,但邪恶的含义我们从未得知。而正因为我们对它的理解只停留在肤浅的邪恶,所以我们所有的反抗都停留在口头的呼喊——
推翻雌戒所,推翻雄保会,建立一个和谐的,美丽的新世界。
我对这个天真的想法,包括有这个想法的自己,感到了强烈的憎恨。我以为自己对我所处的世界认识颇深,实际上我不过如西尼尔形容的那样,是一个自以为了解世界,但事实上无知得可笑的那类。和奥斯特拉在雌戒所经历的,我在雄保院受到的精神折磨简直不值一提。
一股冰冷的、粘稠的恶心感从胃里翻涌而上。我抿住嘴,把灼喉的热液咽回腹中。这没有缓和我的眩晕。我的眼前像飞来无数只黑色的蝇虫。它们一层一层,密密麻麻粘在我的眼球上,无穷无尽,无尽无穷。
有液体打湿了我膝头的毯子,洇出黑色的斑痕。它们交叠,连缀,扩大,我的腿感到冰冷的潮意,我遮眼的罩布湿了,贴在我的眼皮上。
我忏悔。为几十个光年之外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一切的忏悔,为我是乔凡尼·列恩海姆的后嗣忏悔,为我和我同族那根深蒂固的,丑恶的生物性忏悔。
“孩子,擦擦眼泪吧。” 罗杰递过来一块手帕。
“谢谢。” 我解下右边的眼罩,将手帕按在脸上,吸去那些让我皮肤蜇痛的液体。我弓着后背,脊柱和肌肉都紧绷着。然后我放松下来,直起身,把手帕放回机器人管家的托盘上。
“谢谢。” 我又说了一遍。
三个月。我在罗杰的小屋里学习一切我能学习的。我去了大学,见到了西尼尔。他对我的存活表示惊讶,握手向我表示祝贺。他签了保密协议,所以不会透露我的存在。我们共进晚餐,期间,他给我上了一堂课,关于如何以最少的力量赢得世界。
“政治,就是少部分控制大部分人。就算是在奥古吉埃也是如此。” 西尼尔叼着雪茄说,“不要小瞧生物性,生物性就是贪婪。这点我们和厄尔萨斯虫没有区别。比理念更高级的就是金钱。比金钱更高级的就是利益。喂饱你的狗,它们会把猎物献给你。”
“我该怎么找到它们?” 我问。
“等待。” 西尼尔说,“等它们的主人喂不饱它们的时候,它们会找到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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