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木向远

　　表面上是出于关心和愧疚，因此不舍得让蒲远再因为意外的分离而伤心愁闷。实际上，蒲亦这些话绕来绕去，万变不离其宗，就是套上了虚伪壳子的“为了你好”，是一种实打实的亲情捆绑。

　　这样的骗人话术，蒲远这么多年来，早已见怪不怪。对于蒲亦虚伪的关心，蒲远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当然，你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想必你也成长了很多。我不会干涉你太多，学校里的事，还是由你自己来掌控。”蒲亦犀利捕捉到了蒲远眼神里的厌烦，便换了种更为委婉的方式，试图拉近他跟儿子之间的关系。

　　可谎言就是谎言，再怎么动听的话语，再怎么温柔的表达方式，对于蒲远来说，都显得十分刺耳。

　　聊了这许久，蒲亦的意思就是让他远离江骛。可江骛是他在学校里唯一的依靠和寄托，他怎舍得就这么和他断舍离。

　　于是，蒲远起身，提醒道：“我饿了，还是赶紧去吃饭吧。”

　　“好……好……”蒲亦叹了口气，知道自己一时之间拗不过儿子，便只好先依他的意思，上楼吃饭。

　　程盈虽然做了一大桌子的饭菜，但蒲远并没有多少胃口。即便是他到家后的第一顿饭，蒲远依旧没给家里人多少面子，浅尝了几口，便以“吃饱了”为借口，离开了餐厅。

　　“上楼前，还喊饿呢，怎么就吃了这点，就走了？”蒲亦疑惑道。

　　“我胃口小，您又不是不知道。”蒲远已经走在了上楼的楼梯上。

　　“可能是饭菜不合胃口吧，毕竟快半年没有回家了，有些不习惯，也是正常的。”程盈看蒲亦的脸色有些低沉，为了防止这父子两再生嫌隙，赶紧替她这个不太会说话的儿子找补了个理由。

　　“学校终归还是学校，不是你一辈子可以待的地方，家离学校那么近，这半年来，也不知道多回家看看。”蒲亦生气道，“你小叔叔每个月都有一两次经过你学校，每回问你回不回家，你都拒绝掉，看样子是已经把学校当作你的家了。”

　　即便面对这样的阴阳怪气，蒲远还是没放在心上，兀自上了楼，反手关上了房间的门。

　　“诶，这臭小子，脾气倒是越来越差了。也不知道这半年在大学里学到了什么。”蒲亦得不到儿子的回应，更觉得气了。

　　“他已经是个大人了，总归也是要离家独立生活的，我们还是不要干涉他太多了。他有自己的自由和选择，我们作为长辈的，应当尊重他的意愿。”蒲永站出来为蒲远说话道。

　　“你还是太过溺爱他了，这才让他越发的得寸进尺。以后这小子若是再对你不礼貌的话，你尽管告诉我，让我来收拾他，看他还敢不敢这么没礼貌。”没想到蒲永越替蒲远说话，蒲亦的火气便越盛。

　　“倒也不必如此，其实小远挺听话懂事的。平时也不随便乱花钱，对于自己的未来，也有着明确的规划。”蒲永接着讲好话，试图打消蒲亦一言不合就谴责儿子的念头。

　　“这点倒是不错。”蒲亦总算是有些赞许了，“他最好一直这样保持下去，不要被他寝室里那几个带偏了。”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闪光点，你倒也不用因为他们的家庭条件，而全盘否定他们吧。”这一点，程盈很不认同。

　　“你啊，也是太过菩萨心肠。你儿子还真是完全继承了你心软的毛病。”

　　“什么时候心软也成为了一种毛病？我倒是觉得，心软也是一种美德。”程盈争辩道。

　　“你就瞧着吧，你儿子的心软终究会害了他的。他太容易上当受骗了。也不知道那个叫江骛的，到底给他灌了什么迷魂药，勾引得你儿子难舍难分、不离不弃的。”蒲亦“呵呵”两声，生气起来，还跟个幼稚的小孩子似的。

　　“这说明江骛同学他真的很好啊，很有人格魅力。我相信小远的眼光，能被他看好的人，身上肯定有着十分宝贵的品质。”程盈对江骛倒是挺有好感的。

　　“你是一点都不了解其中的缘由啊。”蒲亦说着说着，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收拾掉自己的碗筷，朝着厨房走去。

　　“你也不吃了？”程盈看着桌子上剩下来的一大半饭菜，有些难以置信。

　　“气都气饱了，还吃个啥！”蒲亦头也不回地走下楼去。

　　“这没良心的，老娘为了你迎合你的口味，特地忍着油烟味，忙活着做了这一大桌子的饭菜，你们父子两倒好，一个没胃口，一个没心情，是串通好的吗？这多铺张浪费啊！”程盈为自己打抱不平。

　　“嫂子，这不是还有我嘛。”一直安安稳稳坐在桌子角落的蒲永，此刻唯唯诺诺地发言道。

　　“哦对，还有小永嘛。那这一桌子菜可都交给你喽。”说罢，程盈也起身，准备离去。

　　“嫂子，您也……”蒲永想要挽留，但还是没留住。

　　“我最近在减肥，就不吃那么多了。小永，你自己慢慢吃吧，剩下的都是你的，可千万不要浪费哦。”程盈坏笑着，捞起手机，下楼去，最后还不忘提醒一句，“吃完顺便把餐桌也给收拾一下，全部丢进厨房的水槽里面就好了，一会儿会有专门的阿姨过来收拾的。”

　　言毕，程盈便彻底没了身影。

　　孤独的餐厅里，顿时只剩下了蒲永一个人。

　　他独自叹着气，面对一大桌子的饭菜，也没了吃饭的心情和胃口。

　　这大概就是他一个外人，寄住在这样一个家里的尴尬之处吧。

　　但没办法，若是不仰仗他亲哥哥的势力，以他的实力和交际能力，在公司里，根本爬不到这样高的位置上。

　　他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是蒲亦免费的跟班。

　　但他也无怨无悔，他本身就没什么心眼子，亲哥哥这么多年来，又这么用心地照拂他，他早就习惯了，早就离不来这个家了。

　　***

　　回到房间的蒲远独自坐在窗前的书桌前发呆。

　　他望着窗外繁华的城市夜景，以及漫天闪烁的繁星，不禁回想起了那个精彩的夜晚。

　　那是去年十二月的一天。

　　蒲远他们得知今晚可能会有流星雨降临，于是从晚上八点开始，就集中蹲守在寝室的阳台上，盯着漆黑的夜空望了很久，望到几人都忍耐不住频频打瞌睡，也没看到流星划过的影子。

　　“是我眼睛瞎了吗？我怎么啥都看不见？”陆然纳闷道。

　　“消息应该没错啊。”赵毅不甘心地翻开手机看。

　　“这……抖音营销号，一眼看去就很不靠谱的样子。”陆然突然后悔陪着这么个傻瓜，在冷风刺骨的阳台上待这么久了。

　　果然，跟一个傻瓜待久了，自己的智商也会受到影响。

　　但旁边的蒲远跟江骛，他们两个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你们二位，可是有什么发现啊？”赵毅像是听到了陆然的心里话，突然问起蒲远跟江骛来。

　　两个人从进到阳台开始，就跟两座雕塑一样，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只是专心致志地盯着夜空。

　　他们聚集会神的样子，更惹得赵毅怀疑了。

　　“就是没有东西啊。”赵毅抬起头来，继续对着夜空盯了两三分钟，还是什么东西都没看见。

　　“你太过心急了，所以才会看不见。”蒲远开口说道。

　　“是吗？”赵毅反思了一下自己，发现自己的确如蒲远所说的那般。从进到阳台开始，四个人里面，就只有他跟陆然说了话。但陆然那是实在不耐烦地调侃了一句，而自己则是不断地动来动去，扭来扭去，很是急切和焦躁。

　　谁让阳台空间修得这么狭窄呢，他们四个平均身高180以上的大伙子，挤在这么狭小的空间，着实是有些憋屈了。

　　“算了，我还是回去，老老实实看我的书吧。”陆然正打算放弃，却被赵毅拉住了手臂。

　　“你先别回去了，我好像看到了。”赵毅的语气有些惊奇。

　　“嗯嗯，我也看到了。”蒲远也激动着说道。

　　“哦？”陆然的好奇心突然回来了，便转回神来，望着夜空，果然看到了几颗划过夜空的流星。

　　“哇……”不只是蒲远他们几个看到了，楼里其他寝室的同学，也都看到了，纷纷发出尖叫声。

　　原本平静的校园，顿时增添了几分热闹。

　　要不是已经超过了门禁的时间，这些大呼小叫的野人恨不得直接从寝室楼里冲出去，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上蹿下跳着庆祝欢呼。

　　不过也多亏封闭的大门封印住了他们这颗躁动不安的心脏，这才没让他们逃脱出来撒泼吵闹，打破今夜静谧美好的氛围。

　　***

　　蒲远一时看得投入，倒也没注意迎面而来的一阵又一阵的冷风。等到他感受到寒冷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躲入了江骛的怀抱里。

　　窝在江骛宽阔的臂弯间取暖，还真是舒适无比。

　　蒲远小心翼翼地回头，发现这个家伙居然也在关注不断划过夜空的流星。

　　“这可是百年难遇的……什么座流星来着？我一下子把名字给忘了……但没关系，不管它叫什么名字，反正就是千载难逢的流星雨就对了。兄弟们，这么好的机会，这不得逮着流星们，狠狠的许上几个愿望。”赵毅说做就做，闭上眼睛，摆出一副格外虔诚的模样来，嘴里还念念有词，看样子是真的在许愿。

　　陆然一脸无语地看着他。作为一位忠实的唯物主义信仰者，陆然果断地拒绝了参与这场幼稚的许愿活动。

　　但蒲远就不一样了。

　　他觉得赵毅说的挺有道理的。百年难遇的流星雨，而且还是跟他的朋友们一起在阳台上观赏，这是一件多么值得纪念的事情。

　　于是，蒲远也跟着阖上双眼，许下心中所愿。

　　紧闭双眼，蒲远在脑海里整理着愿望清单。

　　世界感觉都安静了下来，周围的聒噪，都已经被蒲远隔离在外。他所能听见的，只有自己的心声，以及从身后传过来的，无比清晰的心跳声。

　　好急切的心跳声，蒲远疑惑着，赶紧摸了摸自己的心房，貌似没有那么躁动。

　　既然不是自己的心跳声，那么就是……

　　蒲远猛地反应过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现在还缩在某个人的怀抱里。

　　原来这就是江骛的心跳声。

　　原来这个外表冰冷的男人，内心也会有如此巨大的起伏啊。

　　蒲远嘴角勾勒起笑容。他倒是有点好奇，江骛此刻又在想些什么呢？

　　他也在跟着许愿吗？

　　若是也在许愿的话，又会许下怎样的心愿呢？

　　蒲远对这个极其擅长隐藏自己的男人很是好奇。但他终归还是捉摸不透。

　　想着想着，蒲远的心愿突然有了着落。

　　于是，赶着流星雨结束的最后时刻，蒲远将费尽心思罗列起来的心愿清单，全部清空，只留下了最为重要的一条。

　　他将心愿默念而出，只想着让划过天际的某一颗流星听见，然后拜托它转告给上天。虔诚请求上天，务必要实现自己这个心愿。

　　他想和所爱之人，永远在一起。

　　***

　　默念完心愿，蒲远便睁开了双眼。

　　“许完愿望啦？”江骛问道。

　　“嗯嗯。”蒲远点了点头，随后便从江骛的怀抱里钻了出来，重新投入到冷风中。

　　“你不冷了？”江骛有些纳闷，明明在怀抱里待得好好的，干嘛离去。

　　“你是把我当暖手袋了吗？”蒲远问道。

　　“哪有暖手袋长这么可爱的。”江骛笑脸嘻嘻地摸了摸蒲远的脑袋。

　　蒲远顿时害羞得红了脸，不过赵毅跟陆然还在望着逐渐寂静下来的夜幕，并没有注意到蒲远和江骛这些暧昧玩闹的动作。

　　***

　　那个夜晚，如今回想起来，还真是温暖无比。

　　可此时此刻，在这座巨大的牢笼里，蒲远再也不能随时随地享受这样的怀抱了。

　　偌大一个青州城，转眼间，蒲远身边，又只剩下了一个人。

　　有时候，蒲远真的很羡慕像江骛这样从很遥远的地方过来上学的人。

　　他们每每回家，都能欣赏到精彩的风景。可蒲远能看到的，却只是百般无聊的都市高楼。

　　他心里早就萌生出了一个格外大胆的念头。

　　他多想跟随着江骛私奔，偷偷跟着他去往西北。

　　那里除了城市之外，还有辽阔无际的草原，有高耸圣洁的雪山，有湛蓝的天空，有澄净的湖泊。

　　这些都是蒲远未曾亲眼看到过的靓丽景色，却是江骛出生以来就能轻而易举欣赏到的。

　　就好像蒲远现在所处的豪华住宅，这些金碧辉煌的水晶灯，这些贵重华丽的宝石首饰，是他从出生起就能轻而易举观赏到的，可对于江骛来说，却只能在梦里幻想到。

　　两个人都对彼此的人生充满了艳羡，却始终无法走进对方的人生，可别提交换人生了。

　　宛若隔世的两个人，能在缘分的安排下，有过一段相处的时光，就已经是难能可贵的事了。

　　像江骛这么好的人，蒲远前所未见，因此才会更加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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