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鸣悲
老者的目光望向她,也很热切,大概觉得赭桐与鸢白同来,地位相当。赭桐深受语言不通的困扰,不知如何开口,僵硬地承受着老者的期盼。
而那名年轻男子看向她的眼神则多有戒备,他对鸢白也不是很信任,只是因为老者的恭敬才没有将质疑说出。
鸢白没多介绍:“她和我一起。”
老者很懂仙家之事不能多问的道理,所以也向赭桐微微躬身。赭桐这具身体受社会化太深,下意识地连连摆手,躲在鸢白身后。那年轻男子挑眉看着她,大约是觉得她不太像个什么“仙”。
之后,他们随着这两人进村。
原始丛林中没有光亮,这个岛比赭桐想象的大许多,走了许久,才终于走出看不见天空的树林,见到远方朦胧的篝火。
她听见年轻女孩们聊天的声音,还有小孩绕着圈追逐的玩闹声,猜测日落之后应该是他们休息的时间,不过就算有巡逻者,族群里不应该如此热闹,他们是在等人。
长者和那个年轻人走进村门,率先发现村长带回来两个外来者的是那群野跑的小孩,他们哗啦一下散开,将这则消息告诉了村里的每一个男女,老者愤怒地举起拐杖,严厉而大声地对他们吼:“xxx?!xx!”
赭桐又听到了鸢白的仙名,这老人大概在说:尊神已经来了,你们这些没礼貌的小鬼。
她看向鸢白,他的侧脸映着篝火的温光,表情没有一丝波澜,她不清楚他是不是听得懂这里的语言。
他察觉到她的视线,微微向她偏头,赭桐有种不知道自己为何在这里的感觉,她凑过去想小声问他,还没开口,他忽然止住她的话音。
“今晚住在这里,”他说,“你先去吃点东西。”
赭桐一扭头,果然看见一些汇聚而来的年轻村民站在不远处,衣装朴素,大多坦胸露背,新奇而和善地看着她。
“……好。”
赭桐跟着那些年轻人去了,回头看鸢白跟村长和一群匆匆奔来的长老们一起走了。
他们把她带到最旺盛的篝火边,坐在一块被削平的横木上,烟火味太浓,赭桐被熏得睁不开眼,不过好歹是暖和了一些。
这里的温度比南岛低了许多,从石阶上走过来她就已经冷透了,而且空气中有一丝粘稠的、令她不安的气息。她怀疑这里潜藏着魔物。
一个长相憨厚的男子递给我一碗用椰壳装的浓汤,他可能看出她语言不通,对着她“啊、啊”了两句,意思感觉是“可以吃、可以吃”。
还有些男男女女围着她坐下,新奇地打量她的衣服和鞋子,有个大胆的姑娘撩起一缕赭桐的头发,指着她跟身边的伙伴热切地交流着。
被村长怒斥的小孩儿们不知何时也回到这边,他们蹲在近处横木后面,像一个个精瘦黢黑的小猴子,目光明亮,好奇地向她这边眨眼。
赭桐喝了一口浓汤,味道竟然出乎意料地好,她想表示赞美,但发现在这里连通用手势都行不通。幸运的是她从口袋里摸出了几颗早上从酒店前台拿的薄荷糖,虽然被火烤的有点化了。那些年轻人惶恐地双手接过,令她也有点局促,赭桐向他们也“啊、啊”了两声,说这也是可以吃的。
薄荷糖拉近了原始族群和神仙的距离,赭桐开始磕磕绊绊地和他们比划着交流。其实她想打听关于鸢白的事情,刚说出他的名字,围着她的年轻人就呼啦一下散开,向天露出祈祷的神情。
一个大眼睛的女人哀伤又温柔地握住她的手,嘴里念了一句话,发音颇为庄重。
随后,那女人伸手,点上她脖间皮绳上的那行字符,又将那句话重复了一遍。
赭桐兀然醒悟过来:“这是……”
天地间唯一的、指向鸢白的字符。
并非任何族群的文字,也并非咒符,仅仅是一个象征。他在不同的文化和历史中存在,有千万种不同的名字,最终都汇入这个字符,使意义变得统一。
所以,鸢白的信徒一眼就能看出它的意义。
他的名字在人间消失了六千年,但在其他地方却仍然存在。
而她却认不出。
是啊,一个渎神的人无法再成为他的信徒,她能做的唯有在这条路上继续走。
“它已经经受了太多折磨,可我们无法让它解脱。”渺茫黑夜中,巨大的兽身如起伏的岩石山峰,发出无人知晓的哀嚎,老者悲哀地望着它的身影,向鸢白开口请求,“请慈悲的您帮助它归于尘土,免于更多的痛苦。”
仙界泯灭后,那些曾属于群仙的眷属和坐骑流浪得流浪,更多的已经消失于时间的长河。这只巨犀牛不知为何流落到这里,逐渐被混杂的浊气侵蚀,已经无法移动。
小岛上的族群以为它是哪位尊神的化身,多少年来尽心尽力地供奉,信仰之力为它续命,但如今已经到了极限。
小岛闭塞,并不知晓外界的动荡。哪怕已经数代未见过信仰中的真神,却从未动摇过相信其存在的念头。
鸢白盯着硕大的、已然毫无尊严地变得神智不清的神兽皱眉,说得是岛上的语言:“你们住在海上,龙不管?”
老者颤颤巍巍地摇摇头:“龙尊已经数千年不理世事啦。”
龙王解散妖邦后,归于深海,除了自己的族群,不再庇护妖族生灵。
至今已经快六千年。
鸢白留在这里处理,其余人全部退至几里外,远远地看着那头神兽的身影逐渐消失,巨犀牛长长地叹息,发出解脱的声音,天际闪过深绿色亮光,幽冥悄无声息地打开一个入口,收走它的灵魂。
同时,赭桐身边原本在和她聊天的人们全都停下来,望着那个方向,不约而同地双手抱在胸前,低头祈祷。
赭桐也看向那里。
这是龙王的领地……
而那条龙,早已心灰意冷地放弃了妖王的职责。
夜过半时,赭桐蜷缩在岛上人布置得最好的帐篷里睡得迷迷糊糊,鸢白进来,躺在她身边,没有说话,他应该也有点累了。
“明天我们去龙宫一趟。”赭桐本来只清醒了一半,听到鸢白说的话,顿时睁开了眼。
他的语气像是要去熟人家里做客一样,只是赭桐知道并非如此。
“我……”赭桐眼底闪过一丝犹豫,最终,还是说,“我可能,不太受海底待见。”
“为什么?”
“……”
赭桐不知从何说起。
如果要从头开始回忆,那应该是她飞升的第十六个春秋。
彼时,她与叶青野已经认识,时常约在某处喝酒,只是赭桐比叶青野这个正派魔尊还要诸事繁忙,那年恰逢长象族随季节迁徙东渡沧海,结果新首领业务不熟练在茫茫大海上迷路了,赭桐作为哪需要补哪的砖被派过去指路,三个月没能脱身。
好不容易从海上回来,又路过一处环岛,两个古兽群因争繁衍地打起来了,季节使忙得焦头烂额没工夫管,赭桐被迫留下劝架,呆到了两方都顺利渡过繁衍期,又是一个月。
叶青野毛了:“你到底能不能忙完了?”
赭桐也很累:“真的没空,下月再说……”
她匆匆切断通讯,不知道那边的某只野狐狸悄悄做了件大事,半个月后,她从隔绝外界消息的偏僻环岛回仙界,结果发现海上闹翻了天,各类生物不知为何全都在发狂打架,而当时的妖界少主,龙王长女就满脸黑线地站在海面上——一见赭桐,就将她打落海面。
这是她们第一次相遇。
赭桐因此患上了严重的恐惧症,她不会水,从小到大没见过海,飞升后偶尔在海上飞,但从没像这次一样失控地掉进去。
她知道海很深,但没想到这么深,而且水下不知为何有禁令,她动用不了仙力,绝望地下沉,随后失去了意识。
后来,在龙宫里醒来,她才知道海上暴乱是因为叶青野脑子抽风给所有海域下了咒,让海上所有妖族兽群都失去迁徙和繁衍的本能,以及运用灵力的能力,各界惊愕——谁知道这混账这次又要做什么“实验”,上次他出来捣乱把幽冥和仙界的通道接到了一起,冥主和鸢乐不约而同地出手把他打回了魔域。
这次咒术范围极广,从仙界海域蔓延到妖邦,事关妖族,龙王为历练年轻的继承者,将龙女派出来解决此事,龙女看破不说破,不靠谱的王父只是想跟好不容易来述职的几位手下打雀牌。她暂时封闭了两界海域,打算解决问题,但没料到茫茫小岛上还有一个没接到消息的傻子——
赭桐虚弱地从床上坐起来,不知今夕何夕,随后惊恐地发现,这好像是龙女的寝宫。
她伸手抚过千金难买的柔纱帷帐,走过凉而不寒的光滑地板,夜明珠的亮光温柔地铺满了宫殿,一个高挑俊秀的龙从门口进来,她不耐烦地晃晃深蓝色硕长的龙角,似乎在烦恼为何不能自由地将它收起,刚过转角、就倏然与赭桐的目光相撞——
赭桐见她忽然退后一大步,还以为自己有何不妥,上下检视一番,除了身穿龙女的衣服,略微有些宽大以外,似乎没什么异状。
“咳……你醒了。”龙女不太自然地把视线移回来。妖邦不怎么欢迎异族,除了来打杂的,这位本是人族的小仙是龙宫百年来唯一的访客。
龙女力排众议将人安置在自己寝宫,担心狂妄自大的族人会不小心将她吃掉,以及,也出于愧疚。她了解到这小仙估计是被上位仙派过去打杂的,也估计人缘不好,连封域禁行这样的事都没告诉她——还深度畏水。
“你叫什么?”
“赭桐……桐树的桐。”
这就说得通了,可能是管树的仙。龙女自以为了解地在心里解读了一番。
“送你这个。”龙女将什么东西从左边龙角下取下来,抛给赭桐。
赭桐昏睡了太久,手还不是很灵活,慌急地接过了,才发现那是件有些贵重的礼物。
深蓝色环珠幽幽透着冷光,碰到赭桐的手,自动融进了她腕上,成为一个恰到好处的手环。随后深蓝光泯灭,自动认主成功。
“有了这个,你就不会再怕水了。”那龙女倚在旁边,并不看赭桐,盯着殿外,好像有事要忙一样,过了一会,转头见赭桐呆楞,冷着脸催促,“既然都醒了,你还不走?”
“……哦。”赭桐才反应过来,如梦初醒地往外走,经过龙女身边,瞥见她左边龙角上空了一块,右边龙角上戴着一枚环玉,和给她的是一对。
龙似乎真的不常和外族打交道,送礼的标准格外过当。
“……怎么了?”龙女见她走出去了,又站在原地回头,不耐烦道。
赭桐张口,见龙女冷漠的侧脸,又有点不敢说话,最终,还是开口:“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龙女:“……”
某条龙把“大胆的小仙!”写在脸上,然后冷呵呵地跟赭桐走了。
她们去了赭桐常与叶青野相约的那家人间酒馆,龙女被其中美食深深折服,也被赭桐一杯灌醉,一条晕乎乎的龙非要带着赭桐飞到天上去看月亮——自此再也没能高冷起来。
之后叶青野听闻赭桐竟然消失半年最后带了别人去喝酒的事向她单方面生气很久,某天遇见,赭桐还没来得及跟这家伙算算他干的蠢事,龙女已经率先和叶青野打了一架——当然没打过。
魔尊一脸莫名地单手制服没成年的小龙,一脸疑惑地看向赭桐:“这谁?”
赭桐:“……”你在妖界弄出那么大动静,你竟然问人家是谁?
一番不打不相识之后,龙女在叶青野那里变成了“送赭桐伴生法器的傻龙”,叶青野在龙女那变成了“意图明显的懦弱蠢狐狸”。
龙女就像她的麟,看起来是危险不可靠近的幽蓝,摸起来确实手感极佳的温玉,相识之后,赭桐总是被她载着去追星月,坐在长长的龙身上从水汽间穿越,看大海上日出日落,鸟兽迁徙,巨鲸跃落。
那条龙自由乘风,无所怯惧,就算是对上叶青野也敢一战,龙王有数子,她确实唯一的继承者,赭桐当然看得出她眼中的世界与自己不同,妖邦浩大,她那么爱这片天地,会是很好的君主。
然而仙魔开战时,龙王封锁妖邦,不理战事,龙女却毅然决然地出战,她抛下了自己的身份,跋涉千里,去到那个已经失联数日、灵力微薄的管树小仙身边。
龙王大怒,收回了自己的鳞甲庇护,直言不会管她死在哪里,龙女没有回头。当时龙王的决策并无不妥,这场战争不是能轻易站边的,两边都有真神下场,妖邦成立较晚,至今没有神,参与其中有毁灭自身的危险。而龙女站在另外的的角度,认为仙界一方赢面更大,叶青野是疯子,但鸢乐山神不是,如若赢了,可以为未来的妖邦获得更多的话语权,早日成为比肩仙魔两界的存在。
可她不该一意孤行,哪怕她再强,再无所畏惧,年轻气盛,也不该在没有说服龙王之前出征。她带着愿意跟随她的那些眷属站在了魔族的对面,奔赴战场,遥望魔域,已经看不清那个蠢狐狸魔尊的面容——
你把我的桐,弄去了哪里?
……
最终战死。
赭桐得知消息时,已经无可挽回。
结局如此,是她从未料想。是因为日夜星月见证下的友情,是龙女因她而生的私心。
大战之后,魔尊陨落。
又两百年,仙界泯灭。
十几年后,妖邦解散,龙王在近两百年来逐渐分散权力,安置全域,想来都是暗暗为这天做准备,最终关闭了龙宫,不理世事。他没有为当年死去的继承者举办葬礼,从未说过想念,可龙宫消失于深海的那一天,悠悠长空,所有生灵都听见了龙的哀鸣。
赭桐从未听龙女提起自己的亲族,只是,想来那条老龙对她们的关系并非一无所知,赭桐在独自存活的六千年里,唯一可以称得上九死一生的情况,就是有一次不小心跌入了海里——那故友赠与的手环仍然在为她提供庇护,可海底所有生物都将她视为仇敌,像是在她身上看到了顶级悬赏,她被疯狂地追杀,直至逃出水面。
她茫然地回望,读出了一种彻骨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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