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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悔
春晖满院,春风和煦。
谢殊斜倚门扉,仰面是暖融融的朝阳,他惬意地微微眯眼。
“打算蹲到什么时候?”
孟昭音从容起身,没有半点偷听墙角的愧意。
倒是照夜有些不好意思地把没吃完的瓜子揣回兜里,狗腿地上前,嘿嘿地笑。
“事已至此,也不打扰大人了。”
“我送你。”谢殊毫无在衙门应卯的自觉。
孟昭音看着谢殊,没说什么。
说是送,谢殊还真把人亲自送到侯府门口。
不过为人驾马的是照夜,和人一起坐车的是他。
“小公子?”
帘外照夜惊诧的声音传入车内,成功打断谢殊诸如哪家公子表面金玉实则败絮、哪家公子最爱攀比实际上远不如他云云此类的高谈阔论。
“大人不必忧心我会看上谁家公子,”孟昭音轻轻一笑,突然凑近谢殊,悄悄说道,“因为我有要嫁的人了。”
“他在马车外,想来大人也认识。”
谢殊微微努嘴,不说话了。
“你怎么在这?”
帘外,谢明灼的声音离得更近了。
“送人,”照夜很快答完,又问,“小公子来侯府做什么?”
谢明灼两指抓着浅草色帖子的下端,晃了晃:“来给孟姑娘送花贴。”
春色好,宜游园,宜赏花。
上京皆知,仪安长公主最爱春日时节的花团锦簇。
春朝花娇,人又比花娇。故每年花宴,凡是收到花贴的女娘们,都铆足了心劲。她们要比过春时百花,更要压过宴上众人,夺得无限迷人风光。
车厢内的孟昭音靠着窗,掀开一点锦帘,用眼眸寻探谢明灼。
“大人,花宴是什么?”她一边看谢明灼,一边问身边人。
谢殊抱臂,闭着眼睛,回答道:“赏花的。”
“听起来很风雅。”孟昭音评价道。
谢殊替她说完后半句没说完的话:“也很无聊。”
“长公主爱花,你不喜欢?”
“不喜欢,”谢殊睁开眼,“小时候被你口中的这位长公主当女孩打扮,插了满头花。”
他音色一转,平淡道:“然后就被蜜蜂蜇肿了眼皮。”
孟昭音的眉眼轻轻弯了一下。
“对了,你刚刚说送人,要送谁啊?”
“我方才说送人?我方才说送人……”照夜呵呵两声,对上谢明灼好奇的目光,莫名有几分紧张。
“姑娘,”从上车起便一直沉默的月枝凑到孟昭音耳侧,压低嗓音用气声道,“我先下去吧?”
孟昭音颔首。她将头抵在窗边,看了谢殊一眼:“大人,真糟糕啊。”
月枝将门帘一掀,踩着轿凳,下了马车。
照夜被身后的动静惊到,谢明灼也被人引得目视。
他见到月枝,刹那间目光下意识地往车内探。
那道帘将要落下之际,忽而拂上一只纤纤素手。
谢明灼的视线随素手轻移上抬。
他对上帘后那双清而灵的眼,“……孟姑娘?”
孟昭音垂眼,搭着月枝的小臂,下了马车。
她下车后转身,对着车厢周到行礼:“多谢大人送我一程。”
车厢内传出一声慵而淡的嗯。
车前的照夜听后如蒙大赦,扬鞭匆匆一甩,驾车而去。
“谢公子。”
呆立在原地的谢明灼被孟昭音唤回了神:“啊,孟姑娘。”
“方才车内的人是……”
孟昭音道:“谢大人心善,顺路一程。”
说完,她对谢明灼笑了一下。
心上人展露笑颜,谢明灼像是被火烫到了,霎时红了脸颊。
他慌忙低头,不敢再看孟昭音。
“这、这是花宴的帖子。”
孟昭音双手接过两张浅草色的帖子:“多谢——”
然而花贴另一端的人却不松手。
孟昭音微微倾身上前,凑近看他,疑道:“小谢公子?”
她嗓音轻而温柔,谢明灼觉得自己身边飘来了一朵来自天边的白云。
白云正好蹭过耳畔,谢明灼耳边微许酥痒。
“孟姑娘,不是只有花宴那天花才开得好。”
谢明灼用他那双黑亮的小犬眼眸,小心翼翼地看向孟昭音:“我是说,春天的花,一整个春天都会开得很好。”
他含着期许地开口:“你今日,想看花吗?”
对着这句近乎是虔诚的祈求,孟昭音很难说不。
她眨了一下眼,应许说好。
……
暮色四合,晚霞渐染枫色。
大理寺很静,不是安静,而是那种即将散值前谁也懒得动弹的诡异寂静。
谢殊懒洋洋地走在前方,手里意思意思地拿着一册薄薄的书。他身后两步,照夜抱着一大叠快高过半人的卷宗走得缓慢。
二人还未走出几重院,就听到一声热络积极的:“世子!”
谢殊微垂眼,看向几步外正往自己走来的一根长竿和一只圆桶。
长竿姓郑,位列寺丞。
圆桶姓刘,位列寺正。
郑长竿寺丞谄媚地笑:“有好几日未曾见到世子了!”
刘圆桶寺正谄媚地笑:“世子还是这么风姿绰绰啊!”
暮色时的几许清风扬起下摆,隐隐预约勾勒出藏在绯红官袍下的劲瘦腰身。谢殊立在风中,无聊地打了个哈欠,一副闲散模样。
“两位大人平日散职积极,今日都这个时辰了,怎么不急着回府歇息?”
两位大人配合默契地忽视前半句,异口同声地摆手后半句道:“不急不急,真不急!”
“可我急啊。”谢殊退后半步,让出半人高卷宗的最佳观赏位。
卷宗后艰难露出一双皮笑肉不笑的眼睛:“大人们好。”
赶客意味明确,再听不出来蠢人也。
郑寺丞与身旁的刘寺正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接收到我不当蠢人谁当蠢人的决绝。
郑寺丞转转眼珠,猥琐得活像某种鼠类:“大人,前几日撞死在书院的那个戏子,如今可有什么说头?”
刘寺正也如同做了贼般心虚地开口:“我听我手下的仵作说,那戏子不是被撞死的啊?”
谢殊笑了一声,虽是笑,眼里却弥上不耐烦的意味:“刘大人手下的仵作还听到什么了?”
刘寺正在开口前,突然不受控地打出一个饱嗝。他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勒紧腰带,努力收收肥满的肚腹:“抱歉啊,抱歉。”
“我还听说那人死状极惨,面目狰狞,满头血糊糊,怎么听起来比寻常撞死的还要死不瞑目?”
“刘大人手下的人耳力这般好,平日还真是屈才当一个哑巴仵作。”
谢殊目光扫过刘寺正,刘寺正立时避开视线。
他一动不动地冒冷汗,抬起袖子一同胡乱擦着:“呵,呵呵,世子说笑了。”
“不过一个唱戏的,死了就死了,哪用得着麻烦世子您呢?”郑寺丞仗义地挡在擦冷汗擦个不停的刘寺正身前,“把尸首移到小的那吧?”
刘寺正闻言,连忙也点头赔笑道:“是啊,有我们在,世子何须亲自受累。”
照夜抱着一大叠卷宗,本就所剩无几的耐心告罄了:“郑寺丞大人、刘寺正大人,以前你们也不是多勤快的人啊,今天怎么转性了?”
郑寺丞“啧”道:“小后生这话就不妥了!我们只是想为世子大人分忧嘛。”
“多谢二位好心,明日自己叫人来领吧。”
谢殊眉眼慵意不动,看上去比纨绔还要不学无术。
“但有一点说错了,人不是撞死的,死的也不只有她。”
郑寺丞和刘寺正尴尬地相识,或胖或瘦的面容皆然一僵。
“所以,回去问问纪二公子——”
金乌西坠,洒了谢殊满身淡淡金光。
“看他还敢不敢要人了。”
郑刘两人的背影简直是落荒而逃。
……
弯月隐在薄云后,与紫红色的夕霞遥遥相对。
正值晚膳时分,大街小巷都点起了红烛灯火,挂上了照明灯笼。
出大理寺官道,直走巷右拐,临街的酒楼小馆盛满飘香勾人的烟火气,吆喝声渐次沿街入耳,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谢殊拎着从茶肆买来的软酪,踱步长平街,挑挑拣拣又买了一些果脯梅干。
照夜跟在他身后,肩上背着装满卷宗的包篓。包篓是现买的,好让他腾出手吃冰浆冷元子。
绕巷而行,道路平坦宽阔,再走几十步,便见王府府门的两尊石狮。
大雀替下站着位约莫耳顺之年的鹤发老人。
他一见谢殊,立马下阶相迎,躬身行礼:“小鹤世子散值了。”
萍叔是谢殊祖父身边的老人,也是晋阳王府的总管。自从谢殊到大理寺后,每逢散值的时辰,萍叔都会早早到府门口等着,比接孙儿散学还要积极。
如果不是大理寺路远,加之萍叔左脚微坡,谢殊不会怀疑在衙门门口就能见到来接他的萍叔。
“萍叔,给您带的软酪,”谢殊将右手提的纸包递上,“天气热一点就不要等我了,您老好好照顾身子。”
萍叔接过软酪,连声应好,慈眉善目笑得开怀。
“你到了,容家姑娘应当也要到了。”
走在鹤纹铺地的石子路上,萍叔慢后半步,欣慰地看着谢殊的身影。
谢殊循着大理石影壁漫步,闻言道:“她还没到?”
“刚从宫里出来。”
谢殊“哦”了一声,没说什么。
几人到了院子,萍叔欠身退下,照夜则顺路直走,到鹰舍喂鹰。
谢殊如往日一般,回院先进更衣室。
他换上正青色的锦袍常服,在应季的首饰柜中挑了一串西域进贡的暗翠蛇纹犀木珠缀在腰间,临走时又点了两下木质调的沉香水,这才满意地出门。
谢郎君闲庭信步,穿过水榭游廊,路过好几间雅室,走到长公主春日会客最爱的一楹春迟雅室。
雅室融暖,花香盈盈。
花比春先成为春,故名春迟。
有侍煎茶,春水入盏,水声清脆,激起冰瓷裂纹。
案前,两双眼安静赏看瓶花。
“公主,你的梅干。”
一道清越疏朗的人声居高临下地传来,瓶花身上顿时只剩下一双平静的眼。
“世子。”宁念的眼睛不再看向瓶花,她从案前起身,端庄行礼。
谢殊颔首,目光转向宁念身边的人。
仪安长公主缓慢仔细地插好最后的花枝,才舍得抬头:“回来了?今日忙了什么?”
“您得失望了,上京今日没八卦,”谢殊又报告道,“你儿吃了一颗民蛋,很有成为贪官的潜质。”
仪安长公主飞了谢殊一眼:“真出息。”
“世子清正,仁民爱物。我来的路上,还听几位老妪凑在一处夸说大理寺有位勤政爱民的谢大人呢。”
宁念嗓音俏生,边说边比划老妪敬仰的夸张神情,哄得仪安长公主直笑。
大概是翁老媪,她嗓门大,又爱走街串巷。
谢殊想,她不识字,不会说勤政爱民,要说也只会说衙门有位大人姓谢,捉鸡很厉害。
但不管如何,宁念都有本事把仪安长公主逗得开开心心。
谢殊没这个本事,只能张口说谢谢。
烛火灯下,宁念面颊粉嫩,眼中藏着欲说还休的柔情。
但即使含羞带怯,她也依旧很大方地看向谢殊:“谢大人不会是贪官,只会是为民造福的好官。”
谢殊笑了笑,没有说话。
仪安长公主身边的李女史极有眼力地上前:“殿下,世子把梅干放在前厅。”
“是吗,”仪安长公主敛袖起身,谁也没看,走往雅室外,“最近总馋酸甜口,小鹤倒是有心。”
“凡事嘛,有心最要紧……”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提点什么。
总之,宁念和谢殊都听清了。
仪安长公主走后,雅室一片安静。
门没关,风涌了进来,带着点微雨,湿而凉。
宁念觉得自己有心,也确信长公主看好自己。
她走到谢殊身边,在相隔一掌半的位置停下,仰头微笑:“真巧,玉善堂和府门顺路。”
谢殊装模作样地后知后觉:啊,真巧。”
今日游廊莫名清净,连半点下人的影都没见到。
鼻尖萦绕淡淡的木质冷香,宁念始终保持一掌半的间距和谢殊并行。她看着游廊的尽头,不经意提道:“仇姑娘回京了。”
谢殊平静地“嗯”了一声。
宁念偷觑谢殊,努力想从那张英俊冷淡的脸上窥探出一点什么:“听说安王去了将军府。”
谢殊轻轻扬眉,总算来了些兴致:“宁相的耳目真多。”
宁念神色微顿,很快又恢复自若:“安王养伤多日,今日大张旗鼓到将军府,不难知道的。”
她又道:“父亲很欣赏世子。”
谢殊不置可否地笑笑。
“我看到你养的老鹰,它叫什么呀?”
行至游廊拐角,宁念音调愉悦地上扬,含笑问道。
“小鸡。”
宁念唇边的笑意凝滞一秒:“小,小鸡?”
“嗯,很相配吧?”
宁念回想被关在巨大金笼里的那只老鹰,很想说不。
她不是死板的性子,也自认并非寻常闺秀那般无趣,可即便如此,她也依旧无法认同老鹰和小鸡的相配。
“殿下真会说笑,”宁念挤出一抹笑色,目光触及谢殊容色时,颊边生硬的笑又忽然显得真情实意,“明日大理寺休沐,殿下可有空?”
“应当没有。”长廊终于走完,谢殊远远望见玉善堂,口中漫不经心地应。
“殿下说你有空呀。”
“她说错了,我要看卷宗。”
宁念闻言,目露惋惜:“春和景明的时节,我还想请殿下去踏青。”
“说起这个,小谢公子最爱踏青,往年春天都是和小妤一起,”宁念话音一转,细听之下透着点说不清的意味,“也不知道他今年会不会改邀孟姑娘一道。”
玉善堂渐渐近了,谢殊轻舒一口气,突然反问:“他为什么不能一个人踏青。”
宁念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听说令妹的脸肿得不大雅观,”谢殊温柔一笑,好看得晃眼,“我见识浅薄,还没见过小猪踏青。”
宁念眉头一压,默了默,又开口道:“我没有想到孟姑娘的力道会那样大,也没有想到她会那样不顾体面……但好像其实没有那么奇怪。”
玉善堂到了。
“的确不奇怪,毕竟……令妹那样口无遮拦,那样出言不逊。”
说完,谢殊虚与委蛇地摆手道别:“宁姑娘慢行,不送。”
暮色下,宁念脸色不太好看,但她还是尽力让自己扬起一抹得体美好的笑容。
她一边提步而行,一边强迫自己目视前方、强迫自己忘记谢殊最后说的话、强迫自己肯定好几遍长公主对自己的喜爱。
“有心就好,有心就能成。”宁念小声为自己打气。
身后的侍女倏然上前一步,附耳提醒道:“姑娘,容姑娘在前面。”
宁念眯眼定睛,所有的心思瞬间都齐聚在十步外的倩影上。
——小伞,蓝裳,容姝。
太后出身容氏,但因某些不为人知的陈年旧事,她和容氏的关系是众所皆知的冰冷。
容氏嫡系唯有容太后一人,当今家主是容老太爷从旁系抱养来的,按辈分算,该是容太后的堂表侄子。
而容太后和容氏关系的缓和,也正是从容氏家主嫡女的出生开始。
宁念听宁夫人说过,容姝和容太后的生辰为同一日。
因此天缘,容姝自小便被容太后抱到身边抚养,就连名字都是容太后亲自取的——为了和她最爱的孙孙凑一对良缘。
宁念心思微沉。
容太后思念仪安长公主,不便出宫。依着容太后,容姝按例每月十五都要到晋阳王府用一顿晚膳。
寻常家宴晚膳……太后娘娘为了促成这段姻缘还真是用心良苦啊。
银线似的雨丝胡乱飘着,潮意扑在宁念脸上,她不再看容姝,步子却变得有些急躁。
石道上,两把伞一左一右,像绽在雨中的花。
薄薄雨幕中,两朵花被风飘着,无声地擦身而过。
往王府里走的那把油纸伞步履平缓。
风吹伞面,既白色的伞面微微上倾,只露出伞下人一小段素白的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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