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弃子

　　张弃去蹲点那位姑婆了。

　　她和她儿子住在一所二进的宅子里，今日和厨娘一同到观里烧香，想来是去替儿子求签的。

　　二人烧完香回来，迎面撞上一位青衣小郎君。东西散落一地，好在小郎君态度不错，蹲下身来一样一样拾好，还连连道歉:“实在是不好意思，对不住对不住。”

　　那厨娘道:“何事如此慌张？” 她顺着张弃的目光望去，他刚刚着急忙慌的，像是要去逃难。

　　张弃说:“前头的成衣店打骨折，再晚就抢不到啦。”

　　“可是陈记？”

　　“正是。”

　　厨娘十分心动，还没等她张口问主人，这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就说:“去吧去吧，我自己回去就好，也不远。”

　　张弃见状便道:“我送您回去罢！”

　　张弃的长相颇为奇怪，冷脸时就像衙门里的刽子手，好似下一刻就要举起屠刀砍人来，叫人轻易不敢招惹。然而她只要有心谄媚，看起来就像是个眉清目秀，春风拂面的俊俏书生，让人身心愉悦。

　　老太太笑道:“也行，不远。”

　　厨娘这才放心撒腿往出跑，留下张弃搀扶着老人一步一步挪着。

　　张弃说:“您住的地方我去过几次，是很清净的，不像我，住在霁月书坊那头，有户姓胡的人家，三天两头打孩子，吵得人睡不好觉。”

　　姑婆转头看了眼张弃，她说:“胡四？”

　　张弃作惊讶状:“您认识么，好像是这个名字，膝下有一双儿女，儿子吃得虎头虎脑的，女儿嘛——再打下去只怕没命活了。”

　　姑婆沉默不语，有人拖着板车经过，地上恰好有一洼脏水。张弃走快半步，侧了半个身子护在老人身前，脏水溅起来落到她的衣摆上。

　　她又说:“我方才拾东西时好像看到文曲庙的签，您家里有人要科考么？”

　　姑婆说:“我儿子要考。”

　　张弃又说:“会读书的人真厉害呀，您日后必定是有大福气的。”

　　姑婆轻轻拍了拍张弃的手背，说:“你也可以读，将来当个大官人。”

　　“我读不了啦，从前听算命先生说，能当官的都是祖上有荫，父母有德的，而我，既没有祖上，也没有父母。” 她说这话当然是为了哄人，实际上并不这么认为。

　　这话果然有用，姑婆看张弃的眼神不由得更加柔和，又听张弃说:“您有几个儿子？要是有好几个，那可真是不得了。”

　　姑婆比了一个手指头:“只有这一根独苗啦。”

　　“没有女儿么？我娘也是，统共就生了我一个，生前总想要个女儿来的，她说女儿贴心，有一回相中了村东头的丫头，打算第二天领回来养，结果夜里就听说那丫头被她亲爹活活打死了，真是可惜，要是她还活着，如今也有十岁了。”

　　姑婆又是一阵沉默，眼看就要到家，张弃微微皱眉，这老太太究竟是不是好人，她都这样点她了，怎么还没悟到？

　　姑婆停下脚步，神情严肃:“我知道你是谁，也听懂了你的意思。从前盼儿从未跟我提过家里的事情，我住得远，也无从知晓，前些日子见她手上带伤，问了也不肯答，今日才从你这里得知原由。你说得对，再让老四养着，恐怕活不长的。”

　　张弃一顿，又见姑婆从篮子里拿出包点心递给张弃:“拿着吃吧，我过几天就去同老四商量，给盼儿接过来养。”

　　她如此坦荡，倒让张弃不知如何是好了。

　　张弃摆手:“您肯答应，真真是天大的好事了，只恨我自己弱小，还要来麻烦您。”

　　“这叫什么麻烦，我和她是一家人，而你，非亲非故，不但教她读书认字，还替她考虑这些，对盼儿来说，这个恩还一辈子也不够。拿着吧，好孩子。”

　　盼儿说得对！姑婆真是个天大的好人。

　　————

　　张弃去找齐原拿了《青天传》中篇，齐原将数目清点完，他问:“诶，这本有后续了，那本《畜牲道》可有后续？”

　　“约摸是有的，我回去问一问。”张弃昨儿同几位书生吃完酒后，借着酒劲写了五篇，其中有骂王氏的，也有骂庞子显的，昨天骂得痛快，今早起来一看，发现还有几处需要修改。

　　“你见过这位‘屠夫’吗。长得如何？”齐原问。

　　张弃摇头:“未曾，他是外地人，我们都是寄信往来的。”

　　“原来如此。”

　　回到书坊后，按平常这个点，胡盼儿应该来过了，然而自从王氏上门，大半个月都没见着盼儿的身影了。她犹豫一二，决定去挑水，打听打听情况，水井那头人很多，就是不见王氏。

　　“大娘。”张弃先同一位眼熟的邻居打招呼。

　　又说:“昨儿夜里你听没听见老胡家打架？”

　　大娘思索片刻:“有吗，没有吧。”大娘这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了。又说:“老胡家的事儿你听说没？”

　　张弃摇头，大娘就说:“不是换了个新县令吗，连带着手底下的小吏都换了一班，老胡就被换下来了，换下来也不去找别的活路，净往赌坊里钻，据说赔到要卖女儿呢。”

　　张弃默声:“真卖假卖？”

　　“那就不知道了，诶，那丫头不是三天两头往你那里跑吗，你不知道？”

　　“很久没来了，王大娘想让我给她家教个状元出来。”

　　大娘大笑两声，排到她了，张弃帮她打水，大娘说:“这种人不要理会就好，我看她那儿子，不傻也是疯的，见人都不会喊，丫头是机灵，就是命不好摊上这种爹娘。”

　　张弃默声，她还在咂摸‘卖女儿’这三个字，他们要是真敢卖，她就敢给他家点了。这么想着，她拿了点钱，又去当散财童子了。

　　这是张弃第一回来胡盼儿家，她敲门。

　　没人应，再敲一回。

　　王氏来开门了，右边脸上赫然一个巴掌印，见来人是张弃，她的脸色就更差了。

　　张弃脸色倒是平缓:“大娘，我来找盼儿。”

　　“干什么。”她狐疑地看向张弃。

　　张弃说:“我店里丢了东西，来问问是不是她拿走了。”

　　“死丫头。”王氏骂了一声，转头冲屋里喊:“胡盼儿！给老娘滚出来！”

　　张弃放心了，胡盼儿从里头出来，手上拿着砍柴刀，看见张弃，有些不知所措，连忙理了理袖子:“老师。”

　　“你偷人家东西没？！”王氏抬手就要打女儿。

　　张弃说:“是一本蒙学的诗集，上回拿给你看的。”

　　胡盼儿思索片刻:“我看完放在雅室的书架上了，第二排。”

　　“原来如此，我没找到那儿。”张弃说着，又从怀里摸出一个钱袋来，对王氏说:“大娘，前阵子盼儿在书坊里帮着干了些活，这是工钱。”

　　王氏见钱眼开，脸上顿时有了笑容，还要请张弃进去喝茶。张弃点头，王氏一愣，她只是客气一下，他倒当真了？

　　王氏摸摸鼻子:“来，进来坐。”

　　胡盼儿很开心，连带着脚步都轻快很多。张弃坐下，环顾四周，发现这家里穷是真穷，但还算干净，就是许多东西物什都缺胳膊少腿的，连她坐的凳子腿都是长短不一。

　　胡盼儿给她上了茶水，张弃喝了，嘴里好像过了一遍白水，她看看胡盼儿，再看看她弟弟，说:“大娘，我看令郎也该蒙学了，怎么不送他去读？”

　　提到这个，王氏就想起来怪张弃了，她翻了个白眼，心想你问我？不是你不收的么。

　　“要是有钱，我给他送国子监去，还不是没钱。”

　　“那就太可惜了。”张弃不坐了，起身告别。

　　“诶等等，我女儿在你那里干了多久？”

　　“娘，我…”胡盼儿要说些什么，被王氏一眼瞪回去了。

　　“怎么？”张弃的脸色冷了下来，她长高了很多，原来比不上王氏，现在却可以和她平视了。

　　她的脸色一难看，王氏就想起来了，这不是个好惹的，前阵子惹了曹进宝，非但没死，还把曹进宝坑得很惨，听说某位皇亲国戚为他奔波，还有一众书生写了生死状，闹到官老爷家门口去了，连案子都是大理寺少卿亲自过问的。

　　她咽一咽口水，说“这就走啦，不多坐一会儿。”

　　“不打扰了。”张弃转身离开，忽然想起什么，回过头来又说:“听说你家要卖女儿，真假我不清楚，但外头风声已经很大了，你们还是收敛些的好，我不是管闲事，你卖不卖的同我也没有关系。只是前阵子我同少卿大人闲聊，这才得知卖女儿是违法的，要杀头，大娘你可不要糊涂啊。”

　　张弃是胡扯的，但显然有用，王氏一愣，低头看了眼胡盼儿，她是不卖女儿的，可挡不住那死鬼要卖，上回他抢了女儿要卖，还是她把嫁妆都拿出来给他，这才罢休。如今嫁妆给他败完了，接下来要是还想卖，那她是无论如何也拦不住的，这回好了，有官爷说要杀头，他或许还能收敛一点。

　　她点点头，就要去送张弃，张弃看看她的大肚子，便说:“留步。”

　　王氏推了推胡盼儿，让她去送。

　　于是胡盼儿将张弃送到巷子口，张弃这才回头对她说:“你放警醒一点，你爹要是发疯，就来找我。”

　　胡盼儿垂着头应下，张弃摸摸她的脑袋，又从怀里摸出两块糖来:“这个好吃。”

　　胡盼儿就着眼泪吃了一口，并不觉得这糖甜蜜，反倒是苦涩，她抬眼看着张弃，她该怎么报答这份恩情。

　　张弃拿衣袖替她抹了眼泪:“行了，回去吧。”

　　————

　　张弃包了两本《青天传》去应府了。

　　应颂今不在，她就将东西交给门房，正打算离开时，遇到张行简了，他送应颂今回来。张弃一顿，先同应颂今说话:“我来送书。”

　　“好！我还打算去找你呢。”一旁的随从掏出钱来，张弃接了就要走，又听应颂今问:“前阵子听说你出事了，现在伤怎么样了？”

　　张弃惶恐，忙说:“已经好了。”又是一通道谢。

　　好不容易离开，张行简又追了上来，他说:“上车，我送你。”

　　张弃估了一下路程，于是上车。

　　张行简说:“孔二郎回来了，在金风楼，不去看看他？”

　　“这么快？我还以为他要留在那儿了。”

　　“他留不住的，走吧，我也去。”

　　张弃摇头:“罢了，我还有得忙呢。”

　　张行简又忍不住要训她，可仔细一想，上回已经决心不管了，于是闭嘴，换了一个话题:“你同颂今认识？”

　　颂今？

　　张弃一笑:“哦——她是你未过门的娘子？”

　　张行简点头，张弃不再谈这个，她问:“我要是有一天闯祸了来找你，你能不能保我？”

　　张行简说:“不能。”

　　张弃点头，他要是立刻答应，那才是有鬼了。张行简问:“你想闯什么祸？”

　　张弃摇头不再说话，她在琢磨胡盼儿的事情，老胡不死或者不犯事，胡盼儿的日子是断不能好过的。从前他在衙门里办事能往家里带钱，勉强糊口，现在非但糊不了口，还要压榨妻女，如此一来，不如死了。但张弃仍在挣扎，说到底这还是别人家的事。

　　“出门在外，把你那狗脾气收一收。”张行简不会无缘无故替别人收拾烂摊子，先前铁矿案欠张弃的已经拿户籍平了，神教案的已经拿曹进宝平了，两不相欠，除非张弃愿意听话，否则他是吃饱了撑的替她出头。

　　见张弃不说话，张行简以为她生气了，正要问她究竟是什么事，张弃就说:“我到了，多谢张大人。”

　　她神色如常，张行简也就作罢:“去吧。”

　　目送她离开后，他回到府里，喊来杨胜:“张弃那里，你找人盯着。”

　　张弃并不知道张行简的打算，她回到书坊里，摸出一个铜板，选定一面后，把铜板一抛，再一接，看了眼。

　　天意不让她管。

　　她叹了口气，将铜板收好，开始修改昨天写的内容。

　　翌日，宋知来了。

　　此时他已经考完，张弃正犹豫着要不要问问，宋知倒先说:“渺茫，希望渺茫。”

　　“怎么说？”按理来说不应该。

　　宋知苦笑:“我见题目不适合‘太学体’，便就没有写了，出来后一问，除了绍辉，其他都是‘太学’。”

　　黄寻也没写‘太学体’，那大抵不会错到哪里去的，张弃说:“你且放宽心，文曲星不会有错的。”

　　“也罢，不想了，你怎么样了？”宋知对着肚子比划一下。

　　张弃笑说:“早好了。”又说:“我要去找齐原，一起去吗？”

　　“好，过了今天我就不常来了，要到酒楼里做账房。”宋知说。

　　“也好，等放榜刚好有工钱，能请我们吃酒了。”

　　二人一道去找齐原，张弃将修改过的稿子交给他。齐原很快看完了，交由底下雕版，他说:“这回可得多印点。”

　　霁月书坊的名号算是打出去了，收的稿子也越来越多，五花八门的，质量比从前那是好了不少，因此张弃更忙了，她打算回去多审一些，挑出好的来，尽快印出好书，趁着这股东风，将名号坐稳坐实下来，以后也就不用发愁销量了，到时候，她的这本诡异画风的书，也能不用写了。

　　得罪人的东西还是少写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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