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言小册子

　　陆烨昀自幼便觉得自己有些奇怪。

　　他时常会梦见一条金瞳赤龙与一只雪色白狐。

　　赤龙一遍遍地在他梦里闯入轮回井，伴着震耳欲聋的龙啸，总是惊得他在梦魇中醒来。漆黑一片的卧室里，他惊魂未定的双眼仿佛都在隐隐地泛着金色光泽。

　　陆烨昀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心理问题，直到高中时的某一年，他在洗完脸后抬头的一瞬，看到了镜中幻化出金瞳的自己。

　　陆烨昀心如擂鼓，片刻后，那金色逐渐褪去，重新染上原本乌黑的色泽。

　　万般不解间，他有了几分诡异的猜想——有没有可能，自己和梦里那条赤龙有什么关联？

　　唯物了十几年的陆烨昀开始唯心，翻阅许多玄学书籍，尝试着面对镜子专注地凝视镜中人。然而多次尝试仍然无解，只梦中种种仍无法摆脱，在无数个夜里扰他睡眠，令他心绪难宁。

　　陆烨昀苦恼至极，又无处与人分享，在又一次梦醒后，烦闷地趴到半夜的阳台上吹风清醒。

　　明月清辉洒他遍身，他失神地望着当头圆月，开始怀疑之前在镜子里看到的金瞳是否只是自己在梦境的干扰下所产生的幻觉。

　　就快摇摆回无神论者的陆烨昀自嘲地笑了笑，转身回卧室睡觉。

　　就在他抬手推向落地窗门的那一刻，玻璃上倒映出的镜像使他顿在原地，诧异地张开了嘴。

　　——镜里之人金瞳璀璨，周身气场清晰地凝结出似龙之形的图腾。

　　陆烨昀相信自己没病。

　　眼中所见，即为真实。

　　自此一幕之后，陆烨昀变得不再强求解开谜团，而是学着劝慰自己放宽心，静静等待并观察着自身的变化，把所有未知都交给时间去解答。

　　他的神力日渐显现，渐渐的，时不时会有朋友指着他惊道“你戴美瞳了吗”。他不作解释，点了点头回答“好奇而已，随便戴戴”。

　　如此又过了好几年，陆烨昀发现他已经可以自如控制自己的眸色了。

　　同时，在这稍嫌漫长的几年里，他也终于记起了前尘旧事。

　　他想起自己的确是梦中那条赤龙，以及那只名叫“清羡”的白狐究竟是谁，与他有着怎样的渊源。

　　陆烨昀在忆起所有往事的一瞬心神震颤，几欲崩溃，脑里频频闪现着小狐狸自天外坠落的狼狈模样。

　　那日赤龙冲天腾起，原想接住小狐狸，却不料仍旧迟了缚妖锁一步。

　　赤龙眼睁睁看着那根长锁锁住了小狐狸的命穴，毫不留情地将这蠢狐狸拉向轮回井。他癫狂般腾云追去，顾不得有何后果，甩尾打向缚妖锁链。

　　链条顷刻间燃起三昧真火，烧得他痛若断尾，如骨粉碎。他忍痛攥紧不肯松开，可依然抵不过锁上神力，灼灼金瞳目眦欲裂，悲绝地望着小狐狸掉落井中。

　　真火尚在燃烧，赤龙但觉遍体生寒，于那一霎之间心智全失，伴着一声怒极的龙啸追入井中……

　　所有前因后果，陆烨昀回忆得清清楚楚。

　　他知道是自己害了小狐狸，万不该教他飞行，更不该逗弄胡言，说什么“那你可不该在人间找”。

　　小狐狸这般乖巧，出事挨罚怎可能是因为不听话？不过是单纯无害地把他放在心上，一心想为他寻来最甜的果子罢了。

　　就像是把每一颗山果都啃了一口一样，小狐狸从没有什么坏心思，无非是想替他尝尝好坏，再把最好的都留给他。

　　陆烨昀感到了撕心裂肺之痛，此痛正如小狐狸出事当日一般，仿佛在他胸腔之中插上了无数利刃，鲜血淋漓地搁着他的心头肉。

　　正因痛得清晰入骨，所以他才会无所犹豫地跟着跳入轮回井。

　　只可惜他在井中跌跌撞撞，碰得遍体鳞伤也没能救回小狐狸，就连那洁白长尾都没能碰着半寸。

　　在意识迷离之际，他想起了曾在故事中讲给小狐狸听的那条龙。

　　他曾不解那条龙缘何要恋上一介凡人，甚至不惜铤而走险，擅改凡人生死，更不解拔鳞之痛怎都没能使之清醒，还愚蠢地跟着坠入了轮回中。

　　至此，他都尽数理解了。

　　——原来这世上从无理中客，但凡身在事中，便知身不由己。

　　若心中之人有虞，又何求自身无恙。

　　赤龙无罪，本不该入井。

　　轮回井没能算出他身作上神的命数，直把他当成了一个巨大的bug丢在井中，一丢就是几百年。

　　赤龙迷失在混沌之中，无意识地游离甚久。好不容易，他才等来往生的机缘，在天时地利之时，赶着千载难逢的时辰投胎变成了人世间的陆烨昀。

　　陆烨昀白白浪费了这将近五百年的时间，待到寻回记忆，已是悔得不能自已。

　　他责备自己为何不能多些冷静与理智，倘若当日他不曾追入轮回井，那么转世后的小狐狸是否早已被他找到了？狐狸寿数本就不长，在他游离的这几百年间，小狐狸是否一遍又一遍地投胎转世，早不知遗落何处？

　　陆烨昀焦躁地测算着小狐狸的命元，试着寻找他的气息，然而如今的他神力有限，杳无所获。

　　陆烨昀只好自我安慰，一边等待着神力的恢复，一边持续搜寻小狐狸的方向。

　　熟悉之人皆察觉到陆烨昀的性情大变，公司中的下属虽不够了解日常生活中的他，却也都感受到了工作环境中越来越令人窒息的氛围，个个如履薄冰，甚至有人顶不住压力提出辞职。

　　陆烨昀在收到辞呈时也会反思自己，可他明白自己难以改变，每每想到尚且不知所踪的小狐狸，他便想连这一世为人的责任尽都抛下，不管不顾地踏遍三界去将小狐狸寻回。

　　然而最为可悲的是，即便他当真如此做了，他也还是找不到小狐狸，因为从头到尾，他没有哪一次成功测算到小狐狸的所在之地过。

　　陆烨昀从焦虑渐至麻木，不断地怨怪自己神力恢复得太慢，气压低得令人不敢靠近。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忽有一刻，陆烨昀在这个城市里感知到了他无比熟悉的、属于小狐狸的灵息。

　　尚在会议之中，面色冷峻地听着下属讲解的陆烨昀心脏猛的一紧，骤然抬首。

　　下属被吓得舌头抖了抖，音都拐了两个弯。

　　“呃……所以这次的产……”

　　“等等。”陆烨昀凝眉打断他。

　　会议室内鸦雀无声，片刻后，所有人齐齐沉默着目送他们的陆总疾步离开，没有留下半个字的解释。

　　陆烨昀从没像今天这样不尽职过，完全没有任何迟疑，丢下手头事务便下了车库，追着那点儿若隐若现的灵息发疯似的转遍全城。

　　他神精紧绷，唯恐眼前来之不易的感觉忽然消失，不敢松懈走神毫厘。所幸这感觉始终存在，且在他距离市中心的商圈越来越近时，也越来越清晰地印刻在他脑中，令他十分确信，小狐狸是当真出现在这座城市里了。

　　陆烨昀抑不住眸里喜色，终于把车临停在了一家奶茶店旁。

　　他走进店中，越过拥挤顾客，看到了柜台前那张令他朝思暮想的脸。

　　“那是什么？”

　　呆呆的小狐狸和前世一样贪吃，正对着店员的扫码枪发出天真的疑问。

　　陆烨昀久违地感到心安，笑了笑走上前去，替他买下了那杯奶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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