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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不识
晚霞被肆意涂抹在天边,远远望着跟火烧似的。
德远荒郊的小院多年来第一次有如此多的人到访。
宋云声自听完庾欣枝的话后如坠梦中,神思游离到未知之所,糊糊涂涂吩咐两个健壮的小厮跟他出城。
小厮被留在一里外,他跟着庾欣枝二人,穿过层层树木开始步行。
还有段距离时,他开始走走停停,额头上冒出大颗汗珠。
宋云声抿嘴用袖子狠狠擦汗,十来步远的路被他走得如此艰难,像是他这辈子翻越不过的蜀道。
假如他今日是一个被欺骗的商人就好了,他尽可以如释重负,一笑了之。
可惜不是。
前面是没有大门的门框,里面的场景一览无余。
白衣男子背手立在院中,抬头望天。
夕阳给他全身糊上暖色的光晕。
如果不是他胸口上的血洞太过刺眼,宋云声会怀疑是十八年前的罗阳景穿梭漫长的时光来到他面前。
他站在门外三步远的地方,哆嗦着嘴唇再不敢朝前一步。
院中人眼睛望过来,微微笑着:“是宋兄来了吗?”
宋云声浑身一抖,反而镇静下来,嗓子干涩开口:“是我。”。
抚平袖子上的褶皱,他抬脚进院。
罗阳景仔细端详一番宋云声不断走近的脸:“宋兄变化有些大,我刚刚差点儿认不出来了。”
宋云声微微抬眼看他,年轻时两人几乎一般高,他年岁上来矮了一些,罗阳景变得比他高了点儿。
“岁月不饶人,我已近不惑,自然不比年轻时候。”
话一出口,想到对面的罗阳景跟他年岁相仿,剩下的话梗在喉头再说不出。
罗阳景却不在意,脸上依旧是淡淡的笑意。
两人之间骤然沉默一瞬。
罗阳景冷不防出声:“是你吗?”
三个字没头没尾的,但他们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宋云声就跟被锋利的箭射中一样,脸上骤然惨白。
他张了张嘴,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是我。”
罗阳景的笑容倏地惨淡:“那杀我的人也是你派来的吗。”
宋云声忽然睁开眼,咬牙道:“不是,我不知道这件事。”
但自他从庾欣枝口中听到罗阳景被追杀后,就立刻猜出是谁下的手。
他的岳父,刚告老还乡没多久的户部尚书——贺修。
他不知道贺修下手如此狠辣,派人提前守着罗府,不放过任何一丝纰漏。
即使他知道又如何呢,宋云声攥拳。
贺修的想法绝不会因为他而改变。
“那跟你有关吗?”
罗阳景低头看宋云声的影子在逐渐昏暗的天空下慢慢不甚清晰。
“有关。”
他听到宋云声如此回答。
“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害罗家。
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飘飘忽忽的。
宋云声面皮一寸一寸灰败下来。
对啊,为什么呢。
是因为从边城回来后,母亲严厉警告他,不要跟罗阳景走太近,他们注定是第四代的仇敌。
还是因为,无论他怎么做,宋家的生意都赶不上罗家。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罗家的生意蒸蒸日上,而他在一桌又一桌的席面上被灌醉,在街边转角呕吐徘徊,不敢回家看到母亲失望的脸。
所以在盈娘看上他的时候,他怀着虚情假意将她引到手。
在贺修问他,想不想成为德远唯一的大茶商时,他点头应允把他知道的东西全都交代出来,助贺修构陷罗家。
不过,他向来不后悔,从来一次,他依旧会选择同样的路。
宋云声挺直脊背,一挥袖子将手放在在后面。
“人性如此,罗家若在,宋家难有出头之日。
而且朝堂争斗残酷,罗家只不过其中的一个引子罢了。”
他目带悲悯:“罗兄,在上位者眼里,人命从不值钱。”
罗阳景咬牙,上前欲拉住他的衣领。
可是红珠自他身上掉落,他的灵魂骤然虚弱,变得透明。
手直直穿过宋云声的胸膛。
宋云声只感觉到面庞上似有一阵风拂过,他伸手摸向罗阳景的身体,可触手的皆是空气。
他再没有比此刻更明白的时候,罗阳景的的确确是死了,他面前只是一个苦苦滞留人间十八年不肯离去的鬼魂罢了。
罗阳景蹲在地上,想哭却没有眼泪,两眼无神地盯着地面。
一旁的云华在庾欣枝怀里蹬腿,恨不得下去把宋云声活吞掉。
庾欣枝捂着它的嘴,不让它上前。
这是宋云声和罗阳景的事,不该有旁人插手。
谢峻遥冷笑一声,捏着云华的后脖颈将它提到空气里,与它对视:“老实点。”
云华瞧见谢峻遥皮笑肉不笑,白森森的牙近在眼前,咽了下口水。
他看起来像是个会吃妖怪的,姑且等上一等,再帮少爷教训宋云声那个坏蛋。
旁边的人的小动作丝毫没有惊扰到院中的一人一鬼。
宋云声弯腰捡起红珠,递给罗阳景:“你看起来很需要这个东西。”
罗阳景猛地抓过红珠,暴起将宋云声扑倒,用力掐着宋云声的脖子。
宋云声扣着地面,并不挣扎,青筋凸起,眼球向外鼓。
眼里只传达着一个意思,罗阳景,我赌你不会杀我。
罗阳景手上突然泄力,翻身躺在一旁地面,捂住眼睛。
为何,为何面对着杀了全家的仇人,他还是下不去手。
他死命咬着嘴唇,胸膛上下剧烈起伏。
他想起他的爹娘,想起自幼陪他长大的丫鬟小厮,想起曾经在罗府鲜活存在过的每一个人。
可是面对着毁灭一切的罪魁祸首,他还是没办法狠下心肠。
或许他也明白,造成一切的不只是宋云声,宋云声只不过是推波助澜,真正的始作俑者另有其人。
可他如今只是一个连院子都出不去的孤魂,甚至连索命的厉鬼都成为不了。
悲痛的呜咽声自罗阳景喉中溢出。
宋云声坐起,面无表情看着地上一腔痛苦无处发泄的男人。
他从小就知道,罗阳景心肠软,连只鸟都不舍得打的人,怎么可能会杀人。
他站起身,拍拍粘上尘土的衣袍:“罗阳景,你不必如此,马上就有人要为你报仇了,而且没有一个人能逃得掉。”
语气不知是讽是哀。
罗阳景正想问这是什么意思。
外面传来喧哗之声。
谢峻遥眼神一凛,不动声色护住庾欣枝。
天空被黑蓝色铺满,光亮褪去,院子里只能大约看见彼此身形。
火把的光越过院墙瞬间照亮这片地方,霎时间亮如白昼。
罗阳景和宋云声几乎同时遮住眼睛,宋云声佯装自然先放下手臂。
四周是车马声和压抑着的呼吸声,院中人都不由紧张起来。
罗阳景皱着眉头,自地上站起,阵仗如此大,恐怕来者不善。
里面的人妖鬼齐齐盯着院门,还没见到人,一阵娇笑声先传来。
“呦呦呦,让我瞧瞧宋老爷偷偷摸摸来见的,是何方神圣。”
庾欣枝刹那间,扭头看向罗阳景,接着微微抿唇,又继续去盯院门。
一抹鲜亮的红出现在门框中。
火光照耀下,伴随着她的走动,红裙上的金线流淌,并蒂莲栩栩如生,晃花众眼。
女子拿帕子捂着嘴,原本在笑。
可眼睛移到某处时,浑身上下忽地被冰冻住似的,再也动不得。
娇媚的外表自她身上一块一块儿剥落下去,漏出里面柔软的瓤,她变成一个天真的少女,茫然注视着她数年睡梦里触碰不到的爱人。
宋云声拧眉问:“你是何人?”
陈礼瑰没听到他的话,喃喃道:“阳景……”
罗阳景闻言像是被针刺了一下,失声道:“是你吗,礼瑰?”
眼前的女人跟他记忆中的腼腆少女相差太大,他只能从她熟悉的语气里隐约窥见从前的一角。
陈礼瑰嘴里挤出两个字:“是我。”
两行清泪顺着脸旁滑下,颤着手胡乱去摸眼角的皱纹。
“我老了,不漂亮了。”
可你还是从前那个俊俏得,我看上一眼就欢喜得不得了的郎君。
宋云声脸上闪过震惊,继而是原来如此的神情,陈礼瑰,原来是你。
罗阳景叹息一声,上前温柔拍拍她的头:“怎么会,你在我心里永远是德远第一美人。”
陈礼瑰哽咽得说不出话
“你这些年来过得好吗?”
罗阳景笑着问。
其实他觉得大约是不太好,礼瑰虽然金银首饰在身,可笑容不似真心,况且都入夜了她怎么跑到如此偏僻的地方来呢。
不过好或不好,都该听她亲口讲上一讲。
陈礼瑰抹着眼泪摇头,她该怎么说呢。
她该说,父亲怕跟罗家有牵扯,影响仕途名声,由着继母将她嫁给外地四十多岁的富商做填房。
还是要说她周旋在富商和继子之间,忍着恶心满足他们奇怪的癖好,伺机设计将他们全都谋杀,卷掉家财跑路。
更不必说周旋在大小官员里的那些年。
她沾染一身肮脏,如何都违背不了自己的心,说上一声——好。
罗阳景将她抱在怀里,满是心疼。
陈礼瑰如坠梦中,年轻的阳景出现在她面前,会说话,会笑,甚至是可以触摸到的。
她抬头,轻轻触碰罗阳景的脸。
手指从眉梢,鼻梁,划到嘴角,最后落在一团红色的胸膛。
她问:“疼吗?”
罗阳景脸上是一如既往的爽朗笑容:“现在不疼了。”
那就是以前很疼。
陈礼瑰不愿猜测罗阳景究竟经历了什么,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但只要他在,她就可以万事不在乎。
“阳景,跟我回去吧,以前的宅子被我买回来了,什么都没有动,你还是住原先的院子,只是门上没有匾,要是你来提字那就最好不过了……”
陈礼瑰拉着罗阳景的胳膊絮絮说道。
罗阳景却慢慢将她的手拉下,眸子里是沉重的悲哀。
“可是,礼瑰,我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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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这三个人终于重逢了,突然想到苏轼的“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怪让人惆怅的。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故人不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