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城烟水

作者:里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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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下意(4)


      仙门中人每年有三个重大节日庆祝,是为上元、中元、下元三节。我和江冽离开天枢城后,没几日后便是七月十五中元节,江冽是少城主,免不得要回开阳城协助主持迎地官、祭亡等诸多仪式。

      上元天官赐福,中元地官赦罪,下元水官解厄。这三个节日不仅仙门中人重视,俗世中人亦会庆祝,上至皇家贵胄,下至农夫小民,皆对三官有所求。

      我婉拒了江冽的观礼邀请后,便在他的朝华殿闲逛了一整天,明月庭空空荡荡,藏宝阁流光辉焕,犹记得第一次来这里时我还疑惑江冽为何沉迷于收集这些生死人肉白骨、招魂聚魄的宝器,如今再看到这满屋亮彩,禁不住心潮澜翻。

      我从锁灵袋里翻出仅有的两个物件——十辉草、月书。

      这就是了,我的全部。

      每一件都与江冽有关。

      小狼妖看我把东西翻出来又装回去,接着又见我起身出门,绿色的瞳孔顿时瞪得很大,像是想来拦我,又不敢做出大动作。

      我觉着好笑,无奈地看着他道:“放心,我会同你主人当面辞行的。”

      小狼妖这才安分,不再全身心盯着我的动静。

      我回到明月庭,来到阁楼,打开窗户远眺,已是入夜时分,结界已开,徘徊在城外的死魂灵争先恐后进入城内,等待着祭亡仪式的开启。成群结队的死魂灵组成了一道耀眼的白色光桥,划破漆黑的夜空。

      今晚,江冽会很忙。

      我仰头望向更高的天空,若是在天枢城,这时夜空中已经升起长明灯,开阳城毕竟风俗不同,城中众人皆放河灯祈愿。

      “西榆。”本该忙着主持祭亡仪式的人出现在身后,我惊得回头,但见江冽一身雪白祭服加身,仿佛画中人秀骨清像。

      我微微一笑,道:“江少君不在祝台主持仪式,来此处作甚?”

      “主持祭亡仪式本是城主之职,何须本君代行其事。”江冽说得正经,我自是明白,少城主不出席祭亡仪式,实乃不当之举。

      他的半妖之身本就为人诟病,行事又如此乖张,当真不怕悠悠众口吗?

      我压下心头的担忧,满口赞语:“少君果然行事不拘一格,深得古之仙者逍遥浪迹之神韵。”

      见我取笑,江冽也不恼,转过话题问道:“你在此处作甚?”

      我随口敷衍道:“赏月。”

      江冽竟顺着我的话接道:“空庭待月,实乃大雅。”

      我:“……”

      见我吃瘪,江冽嘴角含笑道:“我知道有一处赏月胜地,正欲前往,奈何无人作陪。”

      过了半盏茶的工夫,江冽领着我出现在辉月殿前的参天雪柳上,他手里提着两瓶昆仑觞,待双双坐定后,他将其中一瓶递给我。

      我摇晃着白瓷酒瓶,低头嗅了嗅,啜了一口后问道:“你平日里喝的不是千日醉便是白堕春醪,今日怎么喝起昆仑觞来了?”
      “此酒温和,不伤身。”江冽侧头看着我,温声解释道。

      我抿嘴笑了起来,靠到身后坚硬的树干上,柳条相错,我想起一直以来缠绕在心头的疑问,此时不问,更待何时?

      “这株参天雪柳究竟是何来历?”

      江冽伸手将拂在我额前的柳条拨开,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含笑道:“你或许知道家父是西南大妖,与家母相爱后便与妖王永夜割袍断义。”

      我木然点头,心说我还知道乃父辜负了江泠城主的一片痴心,抛妻弃子,至今下落不明。

      他像是猜到了我在想什么,嘴角笑意更盛,无奈摇头道:“娘亲当年怀着我时,妖王永夜率部来犯,娘亲为了守城元气大伤,仙医说胎儿可能保不住,爹爹便拖着受伤的身体去往北海仙山取来固灵仙草,又耗尽修为才让母子平安,但自己也化为原形,坐落在这辉月殿前,守护着娘亲。”

      我的眼睛慢慢瞪大,江冽轻轻地触摸柳叶,继续道:“我一出生这里就是这般了,等到会说话问事的年纪,娘亲告诉我爹爹会回来的,后来她大概等得不耐烦了,想起两人昔日许下一起守护开阳城、不离不弃的誓言,认为是爹爹不守誓言在先,便赌气宣称是爹爹抛妻弃子,不敢现身了。后来嘛,以讹传讹,越说越离谱了。”

      刚刚吞下的酒液还有些残留在口腔中,我被呛了一下,然后,是长久的静默。

      我在脑海中将这个故事捋了捋,从疑惑到恍然,也就是说,我现在坐着的这棵柳树,其实是……江冽他爹的真身!!

      我一个跟头从树顶栽了下去,江冽在半空中抱着我平安落地,我站定后忙不迭对着树身作揖致歉:“晚辈不识得前辈真身,实在冒犯,还望见谅。”

      江冽在一旁诙笑不已,我狠狠瞪了他一眼。我早该猜到,这柳树在辉月殿前,一派巍然之势,今日又是中元节,城中古树下必有人焚化纸锭,偏偏此树下毫无人迹。

      此账不可不算,我正欲发作,就听得庭外一阵喧嚣,我循声望去,只见江泠城主被几名年轻弟子簇拥着往柳台而来,我心中大呼不好。

      不过,比起我方才的无心之过,江冽不出席仪式的行为显然更严重些。

      江泠城主咬牙切齿道:“逆子!祭亡仪式也不来参加了,是不想做这个少城主了吗?”

      我在一旁听得胆战心惊,这实在是改不了的毛病,自小一听到长辈训斥,我总控制不住先矮了半截,全然没有能力思考是非究竟在谁。

      江冽倒像个没事人一样,笑咍咍道:“自有娘亲主事,我在免不得要给娘亲添堵。”

      我心中疑惑,仔细分辨他的表情,却又不像是在说笑。

      江泠城主剜了他一眼,待我自然也没有好脸色,我颇有自知之明,躲避着她的目光。

      其实,当日辉月殿上一别,我已后知后觉地明白,这位修为深厚的仙者早看穿了我的身份,却还要听我大言不惭地说什么男女相看,品性至上的鬼话。

      我知晓她此时正盯着我看,我想起昔日胡乱言语,不免脸热。接着,我又发现她的目光似乎一直停留在我的发髻上。

      我的装扮同平常修仙之人并无差别,一身白衣,头发一半挽成髻,一半垂下,亦有发带装饰。这等装扮,一来符合我戴孝之身,二来与中元节相得益彰,我自认为够用了。

      但江泠城主这等凝视,让我开始疑心自己是否在长者面前过度失仪,目光就忍不住往服饰、发髻上瞟去。

      江泠城主冷哼了一声,也不知是对着江冽还是对着我。

      万幸,她总归是走了。

      我在她的背影消失在辉月殿的大门后,才敢有所动作,最先是忍不住摸了摸头发,疑惑道:“你娘亲似乎很在意我的仪态?”
      江冽的话轻飘飘的,他说:“许是她送你的礼物,你未曾佩戴的缘故。”

      !!!

      我不敢置信,却又在他淡定自然的神情中无比确信。

      “悬光月簪?你不曾转交给城主吗?”我起初有些许怒气,不过一会儿,又平静下来,打趣道:“你果真无愧于‘寻宝公子’这个诨名,连你娘亲的宝物都要昧下。”

      江冽的眼神变了变,欲言又止,欲止又言:“你当真不知晓,还是不想知晓?”

      我有些害怕,害怕他继续说下去。许是看到我又惊又悸的眼神,江冽的话在嘴边停住了。

      我长舒了一口气。

      然后,是漫无止境的沉默。

      沉默中,江冽拿出了我之前交给他的悬光月簪,替我簪在发间。

      我一动不动,相比肆无忌惮地爆发,沉默总是好些的。我这样想着,率先走了出去。

      从辉月殿到城东的瑞莲池,是一段很长的路,我走着走着,总以为一路上只有影子作伴,但余光瞥到的玄色衣角,又总提醒我,江冽其实一直都在。

      上次来时,是初夏时节,瑞莲池菡萏初开,绿荷一片,如今放眼望去,并蒂莲花已立于碧泉之上,瑞光笼罩,有河灯沿着水流飘进莲池,灯光隐隐绰绰,一闪一闪。

      我立在池边观赏了半刻,沉吟出声:“你说,这城中万千灯火,不知有多少盏灯的主人许下心愿,愿地官赦罪,地官大人忙得过来吗?”

      静寂之中,迎来一阵风,霎时间身旁之人衣角随风拂动,一道窒闷的声音钻入我的耳朵——

      “地官赦世人无罪,无人赦我。”

      是认命般的无奈,是来自心底的怅怏。

      我呼吸一滞,悒闷的情绪像是化不开的浓墨堵在心口,接着思绪变得乱七八糟,连带身子抑制不住地发抖。

      “阿冽你……不必如此……”我哆哆嗦嗦地说。

      他察觉到我的异样,瞬间拧起了眉,用手扶住了我的肩膀,将我拢入怀中,自责道:“是我不好,我以后再也不提了。”

      他的怀抱在这样的清凉之夜显得尤为温暖,我慢慢镇定下来,蹭了蹭他胸前的衣料,轻声道:“阿冽,我早就不怪你了。”
      他本来僵住的双臂顿时收紧,加深了这个拥抱的力度。

      良久,我微微抽出身来,拉开两人的距离,江冽却再将我往前扯去,他的面容渐渐靠近,我瞪大眼睛,失神片刻,终是别开了脸。

      他气息已乱,我耳廓发热,对上他的眼睛,毫不意外地看到他眼底的落寞。

      河灯摇摇晃晃,在风中明灭。

      他问:“你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对不起。”

      江冽的眼神倏地冷了下来:“就这些吗?”

      河灯终于没抵住大风,噗呲——
      灭了。

      我理了理鬓角,手指顺着垂下来的青丝,梳了下来,最终在发尾胡乱打圈。

      “我近来仔细想了想以前的事,那时你要离开天枢城,临行前来同我道别,邀我来开阳城。对不起,我当时说了很过分的话。”

      他的神情缓了缓:“你不过是没明白,怪我说得含糊,你也算不得过分。”

      我使劲摇了摇头,凝视着他的眼睛,真诚道:“我平生最不喜欢同人比较,但当时却说什么天枢城人事复杂,开阳城对外包容这种话,我想,你当时肯定只想知道,我对来开阳城是何想法便是,不必说出两相比较后觉得开阳城更好之类的话。”

      “我接受你的道歉。”江冽紧接着说,复又道:“当日说的话,现在也依然有效。”

      我欣慰地笑了笑,“谢谢你。”

      “还有呢?”

      经他提醒,我又仔细想了想,再次郑重摇头:“没有了。”

      江冽像是听到了极为好笑的事,难得大笑起来,他往后退了几步,肩膀一下子垮了下来,脸上浮出痛苦的神色,下了定论:“西榆,你在惩罚我。”

      我不明所以地望着他,蹙着眉坚定地说:“我没有。”

      江冽扯出一个难看的笑,问道:“你要惩罚我到什么时候?”

      我的心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抓紧了一样,传来一阵绞痛,我想,我要做点什么。

      鬼使神差地,我上前抓住了江冽的衣领,借着力,踮起脚尖……

      江冽刚刚是想吻我来着,如今只是我拿回了主动权,算不得轻薄。

      闭上眼睛前,我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

      他自是没料到我会如此,眼睛蓦的睁大,但很快,他闭上了眼睛,我的腰间霎时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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