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臣竟是我自己

　　皇帝歇口气的时间，曲致家从外面进来附到他身边耳语几句，陈晟起身去了殿后，走前冷哼一声，也不说如何处置他们。几位大员面面相觑，不知是何事叫皇帝如此。

　　“微臣参见圣上。”见陈晟过来，翁有清忙下跪行礼，膝盖还没挨到地面，就听到低沉的‘起’字，她顺势起来站到一旁。

　　“臣有要事禀奏。”翁有清也不拖泥带水，拿出一本名册递给曲致家，曲致家忙奉到御案之上。

　　陈晟随意翻了两页，皱眉问道：“神策军名册？”

　　翁有清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沉痛道：“是臣僭越，擅自去刑狱讯问秦照，听他支支吾吾有所隐瞒似与神策军有关。于是去调阅了神策军名册，发现这里——”她膝行几步翻开名册，指着其中一个名字，赫然就是秦照二字，“秦照此次本应跟随神策军出征。”

　　陈晟意味不明勾起嘴角，似笑非笑瞥她：“你的确大胆。”

　　曲致家心中咯噔一声，屏住呼吸悄悄去看圣人的神色。伴随圣驾这么多年，曲致家早就人老成精，电光火石间便想通事情关窍，利用军权牟利，为吃空饷大开方便之门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他咽口唾沫，揣测圣人会如何处置。

　　而且，如此一来，秦照的死更印证了吕家心中有鬼。

　　翁有清反而松一口气，听陈晟的语气并没生气，然她诚惶诚恐伏在地上，“请圣人降罪，前辈们或许早已察觉不对，只待找到确切罪证呈禀御前，臣心中焦急，想尽快查清案情，投机取巧，僭越职权，实在有罪。”

　　这也不算泼脏水，负责此案的三法司官员早已查清秦照所有户籍案卷、人情往来，不可能没感觉其中蹊跷，只不过牵连甚大，谁都不想充作前锋。

　　陈晟并没回答她的话，神情晦暗说道：“这群老匹夫自然是知道的，打量着蒙朕十病九痛，恨不得我早死，他们好扶幼主上位，把持朝纲。”

　　这话谁都不敢接，殿内一时间落针可闻。半晌，陈晟轻笑一声，抚着册子说：“你自然是有罪，我给你将功补过的机会，起来说你怎么想的。”

　　翁有清利落爬起来，斟酌回：“太后丧期时朝中停了女官科考，至今无人提起重开。圣人仁孝天下皆知，继承太后遗志重开女官科考，想必朝中官员必然鼎力支持。”

　　当今虽开科考，但学子入长安后须向当世大儒或实权重臣投行卷，获得赏识后才有出头可能。世族不仅把控着钱财、权力、名望，还牢牢占据学识资源、上升渠道。他们互惠互利，怎么会让寒门学子分一杯羹。

　　一本《世族纪》不足以撼动根结盘据的百年世族，不如另辟蹊径引入新鲜血液，让水更浑一些。翁有清勾唇，她相信自己的提议很有诱惑力。

　　太后薨逝后陈晟忙着整顿势力，无暇顾及停开的女官科考，太后在世时入仕的女官要不辞官还乡，要不被排挤赋闲，至今仍站在朝堂之上的寥寥无几。想到阿娘壮志未酬，陈晟吐出浊气，眸中闪过痛苦。

　　阿耶阿娘当年多么意气风发，凌云壮志。若不是他生了这副身子又继承皇位，怎会连朝堂都是勉力把持，遑论鸿鹄高翔。阿姊镇守边关，压制异族，保国门平安。他若浑浑噩噩，究竟对得起谁。

　　沉沉一声叹息。

　　陈晟掩唇咳嗽两声，今日太费心力，他脸上已然失去血色，只压着嗓子道：“既如此，此事交与你办，你可莫要叫我失望。”

　　翁有清再叩拜：“臣领旨。”

　　皇帝久久不出，站在原地等待听训的官员们窃窃私语，商议此事后续如何处置。

　　岂料半个时辰后，曲致家出来说庆元帝直接回去了，至于秦照杀人一案，自应秉公处理。刑部尚书斟酌片刻试探着问：“男子流放，女子充入教坊司？”

　　曲致家又重复了一遍‘秉公处理’，他们才一头雾水接受了这个事实。直到出门时仍旧茫然不解，这秦家可与吕淮中是姻亲，现下吕淮中凯旋而归，皇帝甚至着宝宸公主办理庆功宴，怎会一边要风光大赏，一边又下他的面子。

　　众人揣度圣心，一开始的确如人料想那般搁置秦家不提，怎么突然雷霆发作，风云变色？

　　扭头却看满面春风的翁有清从旁边过来。

　　高官公侯们自是听过翁有清的名号，但大多数人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最重要的是他们心中没把翁有清当回事，一介女子，宠臣又如何，能掀起多大风浪。因此猛一见一名面庞清秀、身着官服的少女，皆疑惑不语。

　　翁有清快走几步，表明身份，几位老臣恍然之余眯眼审视，见她言语之间颇有讨好攀附之意，‘久仰大名’‘百闻不如一见’什么张口就来。虽说马屁拍得人心情舒爽，但贤良忠臣自不能宽纵融入献媚之举，更有耿直老臣冷斥‘世风日下’，拂袖离去。

　　翁有清不以为忤，笑着恭送几位重臣离开，转头就看到言拙幽深难测的眸光。翁有清揣手，歪头看着他，言拙看一眼后殿的方向，轻声笑开，邀她归家。

　　托言拙的福，翁有清回程时坐上了马车。或许是每日浸淫在竹林之中，言拙身侧甚至车厢里都飘散着幽幽竹叶清香，还挺好闻。翁有清落座便深深吸了一口，言拙从抽屉中拿出一本书看，二人相对无言。

　　回到言府后，翁有清急着回去看丹青将东西卖了多少钱，言拙要去找言正道商量事情，两人分道扬镳。

　　走在路上，言拙思索今日翁有清的出现绝非偶然，皇帝迟迟不归或许就是在同她秘议，他们究竟说了什么？言拙眉头微蹙。他已经提醒翁有清多次，行事高调不是好事，现在看来，她不仅没有收敛，反而愈演愈烈。

　　言拙正默默沉思，不期然听到假山之中传来清晰的说话声。不近不远，恰好能听到。

　　“你少装无辜，韩兰水，你以为假装不经意丢块手帕、丢个耳坠就能引起七哥的注意了？我告诉你，这是我的表哥，和你还有白氏没半点关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巴巴跟着来参加婚仪是什么心思。”

　　另一道声音惊慌失措：“不是这样的，阿姊怎么这样误会我。我真的是不小心丢下的，言府太大了，我又、我又没来过，才迷了路。七哥刚刚大婚，我怎么敢……”

　　说着说着，渐弱的声音甚至带上了哭腔。

　　“不许你叫七哥！”韩兰风恶狠狠警告，“别以为他娶了个乡野村妇你就有机会了，别忘了这可是圣人赐婚！”

　　韩兰水仿佛不堪受辱，呜咽着转身就跑，刚绕过一个弯，‘砰’地撞上一具身躯。她大眼水雾蒙蒙，抬头望去，正是仙人之姿的言七郎。此刻，他正垂目静静看着她。

　　韩兰水大惊失色向后退了两步，下意识看向假山后，好似觉得那些话被言拙听去简直颜面扫地。她又是羞恼，又是惭愧，一张清秀小脸涨红，期期艾艾说：“我、我……”

　　韩兰风追着她从后面绕出来，口中还在警告：“你跑什么——”看到言拙那瞬间，她讪讪住嘴，叫了声‘七哥’。

　　言拙容色淡淡，应了声‘表妹’，抬步就走，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韩兰水眼中失望一闪而过，韩兰风抱臂嗤笑，幸灾乐祸道：“你不会以为七哥会护着你吧，他连自己媳妇都不管，你以为你是谁？”

　　言拙脚步一顿，一时间竟搞不明白这几句话是在骂谁。

　　平日言拙温文尔雅，却不会越矩分毫。一开始韩兰风也打过他的主意，可惜言拙严防死守，水滴不进，油泼不进，她只好改去讨好舅母。没成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最后竟是一个完全想不到的人做了这言家少夫人。

　　韩兰水泪盈于睫，咬着下唇，心中却没听进去这番话。

　　阿耶年轻时也是个冷面郎君，对身为高门贵女的嫡母都不假辞色，偏偏对阿娘一往情深。当年阿娘家遭难，成了罪臣之后，阿耶仍救她回去悄悄保护起来，这么多年只纳了她一门妾室，就算阿娘未有儿子，也从没受过半分冷落。

　　只是自己的功夫下的还不到位，韩兰水心里想，或许该再加把火。

　　看着新妇见面礼换回来的钱帛，翁有清安心地笑笑，摘下手腕上的佛珠对着阳光打量。那个人说有一日权柄迷眼，心无所依时就拿出来戴上，这是他亲请师父开光，戴在身上可平心静气，保佑平安。

　　她还开玩笑说：“我都挟势弄权，利欲熏心了，你还想着让佛祖保佑我平安无虞，会不会太贪心了？”

　　他说什么来着？

　　外面传来通传的声音，翁有清听到韩兰水娇娇弱弱的声音，将佛珠复又套回腕上，抬眸勾起一抹笑。

　　其实韩兰水长相中人之姿，称得上清秀。但白氏自小注重女儿体态外貌，因此韩兰水行止楚楚、玉软花柔，尤其是一双含情目，仿佛永远蕴着秋水，五分的外貌也有八分了。

　　男女之情上她向来无往不胜，勾勾手就有才子少爷前赴后继，可她统统看不上。阿娘能以罪臣之女的身份让阿耶冒天下之大不韪抬进后院，她怎么就不能憧憬自己嫁进高门大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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