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苍生

　　无可否认的是，张枫是一个十分严谨、十分纯粹的人。
　　他所进行的实验都并非全无可能，即便张枫并不在乎这些孩子的生死，但他们于他而言同样是不太容易获得的“实验材料”，任何无意义的折损都是值得痛惜的——只不过他并不在乎他所进行的实验会对这些孩子造成多么大的痛苦就是了。
　　张枫醉心于他的研究。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确，旁人的评判和攻击于他而言都不是什么值得在乎的东西：他只在乎自己的实验能不能成功。
　　而作为被祂选中的对象，乐静元的想法与他无关，乐静元所承受的精神上的痛苦和□□上的痛苦他也不在乎。
　　所以张枫第一次尝试植入灵力环时，他在乐静元右手食指的第三指节割出了一圈深可见骨的伤痕，而后仿佛没听到那个未满十岁的孩子凄厉的哀嚎与恳求一般，小心翼翼的将那由这孩子伙伴骨灰制成的灵力环镶嵌到那个伤口中；
　　所以张枫在乐静元询问朋友的去处时，满不在乎的告诉他对方化作了那个灵力环，永远的陪伴着他，并且不能理解为什么乐静元会表现得比之前实验时还要痛苦，甚至尝试攻击他；
　　所以张枫也无所谓乐静元对他的态度是孺慕、是痛恨亦或者是空茫的，甚至即便乐静元试图攻击他，他也不过是制住对方，继续进行自己的实验。
　　张枫在养育鹿青苏时，清楚的告诉了她自己培养她的目的：鹿青苏于张枫而言，是“实验材料”，但也是徒弟，是他事业的传承者。
　　乐静元猜测，鹿青苏在被他捡到时应该比自己被他捡走时大一些，已有了一定的判断能力，至少能发现这是一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疯子。她虽然跟从张枫学习，但从始至终都知晓这一切都是有代价的，她明白于张枫而言，她、和她一样被张枫捡来的孩子，与那些用来解剖的动物没有任何区别。
　　从始至终，鹿青苏对张枫都是警惕的、都是带着畏惧和恨意的。
　　而乐静元则要更倒霉些。
　　他被张枫带回自己的居所时堪堪能够记事，又是张枫躲到人族的北方之城后，“收养”的最大的一个孩子，而且北方之城到底是一座城市，房屋的密集程度比中央大陆高得多，他没有做动物实验而不被发现的条件——于北方群岛人而言，这是浪费食物的行为，是会被所有人唾弃的。
　　在自己被带上手术台之前，乐静元没有见过张枫实验的样子，而且张枫陆陆续续的又带回了
　　张枫吃一堑长一智，没有再试图将这些孩子作为助手培养，甚至连常识性的知识都没有教授，这让乐静元离开北方群岛后，即便有极光的帮衬，也难以适应正常人的生活——毕竟极光彻底陷在疯狂中时，对祈祷做出的回应也是扭曲的。
　　好在李渊湛实在心善的过分，耐心的回应乐静元的每一个疑问，即便这些提问简单到令叶子都感到诧异。
　　鹿青苏感激极光，但在乐静元看来，极光和张枫没有很大的区别——他们都对他有所图谋，也同样给他带来痛苦，只不过极光行事很多并非出自本愿罢了。
　　而乐静元和鹿青苏相同的一点是，他们都对张枫恨之入骨。
　　但是对于年幼的乐静元来说，张枫就是父母一样的存在。
　　在他的同伴们长到能够修行的年岁前，在张枫的居所里，乐静元的日子是洋溢着幸福的。
　　他的父母因为食粮不足而放弃了他，但也有人愿意收下他；张枫为了研究和躲避来自府院的追捕不断修行，再加上各种他自己研究出来的灵力的奇诡用法，竟然也能勉强维持自己捡回来的几个孩子的温饱。
　　他也曾目睹张枫远远地旁观祈祷的场景，也知道张枫没有告诉北方群岛人自己真正的名字：
　　张枫把自己的名字和来历告诉了这些孩子们。
　　乐静元当时以为，这说明张枫对待他们要比外人更为亲密。
　　现在想来，只不过是因为他将这些孩子视作消耗品，也没有机会和外人接触，所以并不在乎他们是否会了解自己的隐秘。
　　而林暮则认为，这也不是真正的原因。
　　如果张枫真的对神灵的研究进行到了那么详尽的地步，那么他不可能不了解名字对一个人而言有多重要。
　　或者说，就算不了解，在他使用假名，且自身性格渐渐受北方群岛人影响而产生偏移之后，就会有意识的通过各种方式“加固”张枫这个身份。
　　毕竟北方群岛人可不认为他们的邻居在做研究，而对于张枫来说，研究就是他的一切。
　　但这一切都不为当时的乐静元所知晓。他那时候每日最大的烦恼就是怎么安抚吵闹不休的弟弟妹妹们，以免他们打扰到张枫的工作。
　　乐静元不能够理解张枫是如何利用灵力的，他对此感到好奇，可他虽然已到了能够修行的年纪，但张枫并没有打算教导他修行，也没有告诉他任何有关灵力的常识。
　　乐静元只得偃旗息鼓，暂且熄了这份心。
　　但是从他最年长的那个弟弟——乐静元不愿意用张枫给予的那串数字来称呼这个可怜的孩子——能够修行开始，一切都变了。
　　那个孩子大概比乐静元小一两岁左右，他被带回来的时候比乐静元当时要大一些，一点也不怕生，也没有被抛弃的沮丧和脆弱，成日笑嘻嘻的缠着乐静元和张枫。
　　其他孩子在被张枫带回来后大多是乐静元和这个孩子一起带着，和张枫关系不如他们两亲密，本就有些畏惧沉闷的张枫，在乐静元的劝说下，几乎不怎么去打扰张枫。
　　而他仍旧喜欢缠着乐静元和张枫问东问西，在大多数情况下，张枫也会耐心解答他的疑问。
　　乐静元之前以为是张枫对他有偏爱，后来明白他倒不是多喜欢这孩子，实际上，如果说有偏爱的话，那么张枫偏爱着知识，所以连带着对求知者的态度好一些罢了。
　　在跟随张枫学习、体悟到灵力的神奇变化之后，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就和乐静元分享这种感受，也央求张枫带着乐静元一同学习。
　　“我想要和他一起学。”那个孩子这么说道。
　　可张枫早就打算让乐静元成为那个长寿且强大的实验品，根本不可能同意这件事。
　　张枫果断拒绝了他。
　　在多次央求都被拒绝之后，那个孩子似乎气馁了，不再缠着张枫，整日趴在窗台上，看过去恹恹的。
　　有一次在张枫出门之后，乐静元找上他，想劝他想开点，自己也没有那么想要修行。
　　他没想到的是，那个孩子实在大胆，张枫不愿意告诉乐静元，他就打算偷偷乘张枫外出的机会，悄悄地和乐静元转述张枫教授他的内容。
　　乐静元也不是什么真正安分守己的乖小孩，他本就对灵力好奇不已，既然他有这个想法，乐静元也就半推半就，照着他的指引偷偷修行了起来。
　　不幸的是，在这样做了两三次之后，他们的秘密就被张枫发现了。
　　于张枫而言，一个孩子自己试着修行时体内的灵力状况和有人引导着修行时天差地别，在简单的检查过乐静元的身体状况之后，他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唤来了那个孩子。
　　顶着张枫冰冷的视线，那个孩子承认了是自己将修行的法门告诉了乐静元，并且再次重申了他对于张枫不教授乐静元的不解。
　　张枫没有做任何解释，只是沉默地把右手按在了那个孩子的头上。
　　“你不听话。”张枫宣布。
　　伴随着那孩子痛苦的嚎叫，张枫将过量的灵力灌入了他的体内，他的血肉被灵力同化，化作色泽鲜红的颗粒，夹杂着莹白的尘埃——那是他的骨。
　　这些颗粒与尘埃又被张枫控制着聚集、压缩成环。而后乐静元被割开了手指，套上了那个环。
　　乐静元被生生痛昏了过去，在他再次醒来之时，张枫坐在不远处的桌前，手中握着书简，和往常一样，凝神思索着。
　　窗外夕阳的光芒洒落在他的身上，张枫就和所有沉浸在自己研究中的学者一样，显得安然、祥和。
　　恍惚间，乐静元觉得之前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梦境，他坐起身，看向身侧。
　　琥珀一样的阳光笼罩着房间中的一切，笼罩着在床上挨挨挤挤躺着的孩子们，笼罩着他们眼中的惶恐与不安。
　　乐静元的目光在那些熟悉的面孔上一一扫过。
　　少了一个人，
　　“他到哪儿去了？”乐静元没头没尾地问。
　　没有孩子回答他的困惑，只有一个小女孩抽泣了一声，很快就被身旁的孩子捂住了嘴。
　　“在你手上。”张枫抬头看了乐静元一眼，他的声音很平淡，就像是在告诉乐静元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他现在可以永远陪着你了。”
　　平淡的日常如镜像般碎裂，露出了残酷的现实；懵懂的赤子终于发现他的养育者是个不能理解旁人的怪物。
　　乐静元发出一声几乎不似人声的哀嚎，向张枫冲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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