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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着错
这名行卷的士子,正是阮朝缙。
为了阮朝缙的会试,阮氏已经举家搬到京城,已经准备了三月之久,一切以长公子科举为重,阮浮玉更是要陪伴养兄身侧,日日提携养兄的策论文章。
至于其他的门道,阮庭松也为儿子寻摸了无数条。
早在数日之前,便着手行卷之事了。
“这是策论,这是咏物的文赋,还有这个……这可是瑶函墨!一套有八块,拼合起来正是陵江江景,父亲重金求购了好几年才拼凑整齐的。”
这套瑶函墨被分装在四函楠木漆盒中,每函又分四层,以上好的苏锦铺陈在下,更衬得墨锭色泽莹润透亮。
阮朝缙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这套墨:“唉,可惜。不久就要被拿去送人了……”
一旁,垂眉敛目的俊秀少年随侍在侧,笑盈盈道:“这有何惜?来日兄长蟾宫折桂,书房里还不知要堆多少比瑶函墨更加贵重之物呢。”
听到阮浮玉的话,阮朝缙眼睛一亮。
原来他刚刚叹息,并不是因为爱重文房器具,而是舍不得重金。
而这承载了重金的楠木漆盒却被一双纤素之手收起。
“不许送。”
阮夫人拿起瑶函墨,转身便放到婢女怀中,示意她收起来。随即转过身来,语气严肃:
“大梁律法规定,士子在科举之前不得向主考官私投财物,违者以行贿论处。前朝也有过这样的例子,士子和主考官的亲眷素有来往,牵涉钱财,结果主考官被流放,那名士子也下了狱!朝缙,前车之鉴,不得不防啊。”
阮夫人又重复道:“朝缙,浮玉,我同你们都说过,御史台不是好惹的。”
阮朝缙笑道:“阿娘,这次你就不用担心了。你可知我要向谁行卷?”
“谁?”
“御史大夫宋熙的侄女婿,林氏这一辈的独子,林凤岐。”
阮朝缙胸有成竹:“就算有人背后说了什么,也一定会被宋御史和林太傅联手压下去。敢参御史大夫家的女婿,活得不耐烦了么?”
阮夫人蹙着的秀眉还是没有完全舒展。
“阿娘!科举主考官是考功郎,又不是尚书左丞和太傅,跟林家八竿子打不着咱们送个文房四宝怎么了?犯了哪条法?”
阮朝缙看见母亲脸色,又加码道:“这些道理可是浮玉提出来的呢,父亲也赞同!浮玉也说,向林郎君行卷是最最合适的,人家官职高,声望好,最重要的是林家人丁少,咱们不用担心行卷行到考官们亲眷头上去!”
说罢,阮朝缙向阮浮玉递了个眼色。
阮浮玉便极有眼色地迎上前去,抽出一根卷轴向阮夫人展开:
“母亲,您看,兄长的策论也是用瑶函墨写成的。民间有句俚语,‘佛要金装,人要衣装’,文章文笔是很重要,可是墨和纸也很重要。您看,这篇策论只要一展开,观者纵使起初没有兴趣读,也会被有着异香的文墨吸引。您再看这墨的色泽……”
阮浮玉对这幅卷轴娓娓道来,讲述瑶函墨的风雅之处,文人墨客对瑶函墨的追捧爱重。阮夫人也是诗书闺秀出身,逐渐听得入了神。
阮朝缙微微松了一口气。果然,只要有浮玉在,没有什么化解不了的。
阮朝缙十四岁时,父亲从外面带回了一个少年,说是给他做书童。
那时阮浮玉还不叫阮浮玉,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
跟在阮朝缙身后的仆从一向逶迤如云,他自然不会在意一个小小的书童。有时候,连少年最初恭敬报上来的,那个如草芥般的名字,也给忘了。迷瞪半晌想不起来,干脆指着少年道“那个江南淮阴来的伢儿”。
这也怪不了阮朝缙。
一个小名嘛,不外乎是个跟“阿云”“阿宝”“小丁”一样,连在一起像排比句的称呼。阮朝缙身边一抓一大把。
唯一的变化,就是挂在他阮朝缙名下的诗词文赋又变多了。
阮朝缙知道,自己不是读书那块料。他很有自知之明,奈何父亲却不这样想。
从阮朝缙一出生,父亲就费尽心思给他造势,散播神童之名。
三岁识千字五岁读百经六岁能吟诗七岁可成文……
阿娘悄悄告诉他,父亲小时候就是这样的天之骄子,才智过人,二十岁便中了进士。可惜,后来一直不得升迁,只能郁郁回乡。
所以才将所有遗憾寄托在了儿子身上,誓要见到儿子入仕后平步青云。
阮朝缙只得默默背诵一篇篇送到他面前的诗文,再假笑着听别人赞他金麟岂是池中物。
一年之后,母亲牵着那个他早就抛至脑后的书童,来到阮朝缙面前。
“朝缙,日后这便是你的弟弟了。”
阮朝缙扑腾一下从书桌前摔了下来,不慎打翻了砚台,漆黑墨汁洒了自己一脸。
“阿娘,你在说什么?!”
阮朝缙形如花脸龟,颤巍巍地指着少年:“他是书童。”
手指返回来指着自己:“我是少爷!”
怎么就成了他弟弟了!
阮夫人一边对这少年温柔可亲,一边转头脸色沉沉地望着阮朝缙。
“你可知,你这一年来传出去的诗词文赋,都是哪里来的?”
母亲用缓慢而又强压愤懑的语气叙述了真相,阮朝缙这才第一次正视这位少年。
既然要收为养子,那就不能再小猫小狗似的叫他了。
阮庭松正在品茶,听到夫人所言,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然后被阮夫人用手肘撞了撞。
阮夫人不动声色地示意他看向身前,少年已经俯身跪拜养父,正等着养父赐名。
阮庭松皱了皱眉,抬手一下又一下地用紫砂盖撇去茶汤上的浮沫。
浮沫随着澄黄的茶汤飘来浮去,眨眼之间便逐个破碎,了无声息。
阮庭松随口道:“你本名有个‘玉’字,以后便叫做‘浮玉’吧。”
从此,阮朝缙多了个弟弟。
弟弟机敏聪慧,做事妥帖,后来阮朝缙干脆连近身伺候的书童也不怎么用了,只要阮浮玉在身边就万事大吉。
从前阮朝缙身边是书童婢女,后来阮朝缙身边是阮浮玉。
也是这一年,有人敲锣打鼓地迎到阮府来,说是恭贺贵府公子高中解元。
解元?
解元!
一个天雷劈下来,也不会比这更加荒唐。
阮朝缙木木呆呆,僵硬地扭动脖子,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父亲啊父亲,你就这样希望儿子出人头吗,瞒天过海做这样的弊,迟早有一天会被揭穿,会招来杀身之祸的!
可是,父亲的脸色却比他更白。
那种神色,是震惊到极致,激动到极致。双眼发直,嘴唇哆嗦,身如筛糠。
“我儿……真是我儿?我儿!”
来人喜色满面,道这还有假?说着便展开榜来。
“阮浮玉”。
在场的阮氏亲族,只有阮夫人眸中流光溢彩,满是惊喜与自豪。
从此,阮府的“神童”大公子再也没有流传出过一首文章。
大公子沉寂的同时,这位“解元”二公子也忽然病弱,错过了景文十九年的会试。
“我苦心教导你这么多年,你竟然比不过一个……一个……真是可恨至极!你若是中不了举,那野种能凭什么中举!凭什么能参加会试!”
父亲的怒骂言犹在耳,阮朝缙闭门苦学三年,到了景文二十年,终于中了乡试。
虽然不是解元,区区一个排名最末的举人,也够用了。
父亲的脸色终于舒缓,连荆州刺史也前来贺喜。
阮朝缙这个新任举人却不见太多喜悦,他在人群中张望着,好像在找什么人。
阮朝缙中举后,阮府病弱了整整三年的解元二公子忽然不病弱了,能出门了。
荆州百姓猜测,这不知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一下子把三年的顽疾治好了。
景文二十一年,阮府举家前往京城应考。
阮老爷日日盯着阮朝缙的功课,阮夫人日日盯着夫君不要走什么歪路子,儿子不要出什么幺蛾子。
“不对。”
阮朝缙的思绪瞬间被拉了回来,抬眸望见母亲捧着策论,脸色沉沉,他心中忽然一跳。
阮夫人合上策论,果然发现了蹊跷之处,质问道:“朝缙,这真的是你亲笔所写的吗?”
阮朝缙说不出话来,脸色瞬间白了。
“自然是兄长亲笔写的。”
阮浮玉笑道:“父亲改动了好几版,才叫兄长用瑶函墨誊抄上去了呢。”
阮夫人冷冷道:“改动?怕是在你所做文章的模子上改的吧!”
“我天天守着你们功课,岂会看不出来,这策论是前几日浮玉私下所做!阮朝缙!我早就同你说过,以后不许你再用弟弟的文章,你……”
阮朝缙一听这话,脱口而出:“又不是我想用的!可是这个家里,又哪里由得了我?父亲叫我去行卷,又不让我用自己的文章,我难道还能忤逆他吗!”
阮朝缙怨怼道:“就连阿娘你,也没办法改变父亲的决定吧。”
阮夫人的脸色瞬间变了,阮浮玉连忙扶住她:“母亲,不妨事的,这只是行卷,又不是去科举,您不要动气。”
听到养子反过来安慰自己,阮夫人不禁下意识握紧了阮浮玉扶住她的手臂。
她如何不清楚,儿子的怨言,其实是实话。
阮庭松其人,出身寒微,却心比天高,一心要从自己这一代起打造一个簪缨士族。
他可以把庶务、中馈放权给夫人管理,可是在教养子弟入仕这条路上,万万听不进去哪怕一句的劝告。
能争取到让他同意收下原本出身贱籍的养子,阮夫人都已经花了太多力气。
以致于后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议论“解元二公子病弱,不能进京赶考”。
她歉疚地望向阮浮玉,而对方对她安慰地摇了摇头,示意这一切都没关系。
阮夫人再次郑重道:“浮玉,委屈你了。你放心,这一次,母亲不会让任何人阻挠你参加会试,你只管去考。”
闻言,阮浮玉的表情停滞一瞬,然后又恢复微笑,道:“多谢母亲。”
阮夫人叹了口气,将策论放回桌案上,又翻开了一卷诗词。
她怅惘道:“他不会仅仅只让你代写一篇策论。这篇诗文,也是你的吧?写得真好。”
阮夫人的手指拂过诗句,停留在最末。
阮浮玉轻声道:“是我从前的一位师长拟的诗题,我应考而做。”
阮夫人点了点头:“我们浮玉,确实袖有明珠。”
雍容的美妇与俊秀的士子站在一处,像极了家庭和睦美满的一对母子。
他们絮语中的每一句话,都仿佛是打在阮朝缙脸上的巴掌。
可是,他本没想剽窃弟弟的东西。
是父亲硬要逼他。
如果……如果这次会试没过,父亲又会怎么样?
阮朝缙不敢想。
皇城脚下,拥有世家大族标识的马车来来往往,朝服官员比比皆是。
阮朝缙用尽毕生的勇气,奔上前去,一手拉住那位林氏玉郎所驾马匹的笼头,一手抓住一个卷轴便抽开捆绳。
他自己都不知道展开的是策论还是文赋,还是别的什么。迎着猎猎寒风,纸张随之飞舞,发出哗哗的响声,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风声割成两半。
阮朝缙闭着眼睛喊道:“求贵人看一看我!”
——只有贵人看到了他,他的父亲看向他的目光才能不再带有厌弃和愤恨。
无人回应。
阮朝缙的心沉到谷底。
然后,他只觉得手中一空。
阮朝缙愣愣地睁开眼睛,那位如修竹般的郎君从他手中接过了这篇诗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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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啦!都是凌晨左右更哦,十二点没等到那就第二天睡醒再看看有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