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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沙楼·第二
···
一曲终了,何言过微微喘气,简单按摩下指骨,抬眼见宁礽目瞪口呆,陈七满脸惊叹。
六只眼睛大小相瞪,一时无话。
半晌宁礽才从惊叹中回神,却不知如何对白。
夸人的话有失“傲骨”,不夸人的话可自己实在是佩服。
只得道:“刚刚扫弦什么的那么残暴,你右手没事儿吧……”
何言过摇头,悄悄藏起左手。
“右手、右手都是……巧劲,只是左手……”
陈七担忧的看了一眼何言过,何言过在心中瞪他一眼,故作轻松道:“无事。”
·
却听帘外有人笑道:“这铮铮之响,如金石铿锵,惊涛拍岸,又如大军压境,机锋焦灼。”
薄纱被撩起,适才那人声音清朗:“控弦破左的,右发催月支。曲罢惊风雨,为寻——”那人唰地一声打开折扇,“桃面是。”
三人起身,异口同声道:“牧先生!”
只见来着身如劲松,面目白皙;玉石朗朗,红衣绰绰。
鬓后小辫编入松石东珠,三根檀木簪子挽了半髻,褐发卷曲披散。
眉目璀璨如星,瞳仁浅如琥珀,眉眼比何秋行更挺拔深刻。下巴连着唇周有一圈胡茬没刮干净,青皮上还剩下星星点点,顺着颌线连上腮鬓。
看不出年岁,只知道他不小了,但也不老。
“哦?小友竟认得某。”
那人摇着孔雀羽制成的珐琅扇,玩味地看向何言过,“在下牧归泽,是这酒肆茶楼的老板。”
宁礽扯了一下何言过,何言过会意,道:“不……只是觉得这个姓氏确实少见。”
“小友琴声抓耳高超,某实在是佩服。”牧归泽笑得爽朗大方,啪的一声合上扇子在手心有节奏地敲打:“伯牙易得,子期难觅。不如小友随某一道,拜谒子期一二?”
牧归泽虽是是对何言过说话,笑眼却望向宁礽。
陈七躲在宁礽身后,揪着他的衣服偷看这个有文化的西域人。
牧归泽注意到,冲他挤了一下左眼,陈七忙缩回去。
何言过欣然点头,道:“技艺平平,先生抬爱。”
宁礽也回以一笑,道:“荣幸至极。”
·
牧归泽将三人领到另一薄纱前,在袖中捏了捏宁礽右手,摇着扇子笑道:“请?”
宁礽不解何意,他狐疑地看向牧归泽,只见他近乎不可察觉地摇了一摇头。
他瞬间收敛神色,下意识抓紧陈七的手腕。
何言过也注意到异样,跟了一个“请”字掩盖过去。
·
“呦,这是谁啊——”
宁礽拖长了声音,阴森森怨幽幽乜斜着何秋行和檀盈。
何秋行好像宁礽为何不满,却又不太肯定,只是道:“果然是你们。”
檀盈举扇掩面笑得意味深长:“果然是你,们。”
宁礽瘪着嘴一屁股坐在何秋行身边,似乎很可怜委屈的模样。
何秋行没忍住,伸手摸了一把他的后颈后,宁礽无端觉得心情变好了。
那条看不见的狐狸尾巴,
·
“兄长,你怎和……咳。”何言过下意识瞥一眼檀盈,“你怎在此处。”
檀盈一挑眉,看破何言过的小心思:“怎么,我不可以借你兄长来金沙楼小坐吗?”
他转向牧归泽,扇一把阴风:“牧先生,你听听他这话,竟然嫌弃你这金沙楼——可是该打?”
牧归泽摇扇子的幅度更大了些,笑道:“这可是某新交的小友,阿檀就放过他吧。”
何秋行抬眼看了一眼牧归泽,等牧归泽大大方方看回去时,何秋行已经重新垂下眼眸,对何言过道:“先回去吧。”
···
一路上宁礽都没搭理何秋行,却像是和檀盈冰释前嫌像好兄弟一样二人勾肩搭背嘀嘀咕咕一路。
期间还传来檀盈开怀的大笑,谁知走着走着就被宁礽大喊大叫着追着打。
何秋行也不言不语,静默地宁礽后面。
他看宁礽走得雄赳赳气昂昂,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去收复燕云十六州的国土。
·
几人各怀心事,尤其是宁礽。
檀盈一靠近何秋行,他就会像奓毛的狐狸崽子,遇到危险似的眦呀咧嘴。
·
直到檀盈自觉进了斗室的小门儿宁礽才想起来自己还要住在步雪来,他气呼呼的剜了跟在后面的何秋行一眼,先行走了。
檀盈侧目:他今天发什么疯?
何秋行:。
檀盈用脸说:你不会真把他……真的假的呀,这修为得提升几千年……
何秋行眼睛一斜,檀盈立刻缩头不敢说话了。
·
何秋行摇摇头,他不太确定宁礽为什么发疯。
但最起码没有做出发疯的动作……先回步雪来吧。
一进门,宁礽立刻把门关上,不让何秋行进去。
谁知何秋行伸手推门还被宁礽贴下的令牌咬了一口。
何秋行:……。
“小鬼。”
宁礽不理,靠着门扉滑下来,闷闷不乐地戳着地面。
“为什么不高兴。”
何秋行的声音听上去闷闷的,像是隔了很远,又像是就在耳边。
宁礽仰头靠在门上,他依稀能看到何秋行倒影在门扉上的影子,像水渍一样,混在胡乱的枝桠间。
余光却瞥见插在骨瓷瓶中的桃花枝。
这——不是他出关那天我偷摘给何秋行的么?
原来已经开花了呀。
之前都没发现呢。
“为什么不高兴?”
门外的何秋行不疾不徐地再次问道。
宁礽一抿唇,道:“不知道。”
只听何秋行嗤笑一声:“宁礽,你知道的。”
我……知道吗?
宁礽眯起眼睛,他好像又看见檀盈眼底波光狡黠妖媚,
·
“小鬼,你喜欢何秋行。”
宁礽立刻松开跟檀盈勾肩搭臂的手,像是被堪破心思似的惊慌:“没有!”
“哦?”檀盈眯眼笑了,“骗人。”
宁礽追着檀盈要打,被檀盈灵活躲开,又道:“那你猜猜,我喜欢何秋行什么?”
“你喜欢何秋行?”
檀盈不可置否,道:“我可太喜欢何秋行了,三千年前他的前世救过我,三千年后他的现世又救了我。”
“何秋行守正中庸,强大克制;经他手者没有败局。虽不善言辞但看向某人时满眼星光——当他用这样的眼神看向你时,你不心动吗?”
宁礽愕然:“我……你就,图他眼中的星星……”
檀盈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哂笑:“星星?宁礽,我图的可不止是星星。何秋行长得那么好看,家世好,武功高,你说我图他什么?”
宁礽一怔。
他的心好像一座四面漏风的屋子,凛冽的北风呼呼往里灌。
有什么东西在尘埃落定的前夕被风刮得稀烂。
宁礽模糊地听到檀盈说:“我想牵他递过来的手,吃他端过来的茶;早晨起来睁开眼,他会先一步醒来,垂眸看向我,而我对他说‘我比昨天更爱你’,然后他说‘我昨天也是这么想的’。”
爱?
檀盈毫不避讳的目光直射宁礽的灵魂。
他好像被檀盈看透了。
在某一瞬间,竟然也十分赞同檀盈的想法。
却又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迷茫。
爱……
·
何秋行抬手布下新阵,旋即“吃”掉宁礽守门的令牌。
于是何秋行畅通无阻的进门,只见宁礽换了地方,盘腿坐在床下,头枕在床帮上生闷气。
“这是什么事不如你意了。”
“什么事都不如我意。”宁礽睁开眼,手一撑就坐在床上,“我且问你。”
“讲。”
“檀盈图你什么。”
何秋行一怔:“什么?”
“啊不是……”宁礽一不小心将心中所想脱口而出,连忙改口,“你去金沙楼干什么。”
何秋行挑起一根眉毛,有问必答:“不知道。暗里调查堂宛阵法之事。”
宁礽也不遮掩了,干脆打来直球:“为什么和檀盈一起。”
何秋行故意逗他:“她不是你好姐姐吗。”
“我问你,为、什、么,和檀盈一起!”
宁礽恼火,他不明白何秋行什么时候也学会装迷瞪了。
何秋行看着小鬼急眼的样子十分可爱:“檀盈不过一只狐狸,你与他计较做什么。”
“你昨天晚上刚说过什么事都不瞒我。”宁礽嘴角一耷拉,“可见又是诓我。”
“我哪里诓骗你。”何秋行好气又好笑,“小鬼,知道你这样像什么吗?”
“什么?”
“不让一夜未归的尘霜君进门的撷华君。”
宁礽:……
“你少编派我师父!再说,人家那是两口子!”
何秋行知道多说无益,宁礽要的根本就不是要一个说法。
不过是心中不快来磨人撒娇,看看他在自己的心里有多重要。
何秋行不愿编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来哄宁礽,毕竟他心中的那碗水一直都偏向小鬼。
可檀盈非要跟着又赶不走……
何秋行无奈,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里外不是人了,于是决定祸水东引:“其实你大师兄二哥哥和三师姐,今日都在金沙楼。”
宁礽:!!!
“哈?!”
何秋行爱莫能助地点头表肯定,坐在宁礽旁边,垂眸看着宁礽颈侧,道:“既然你说我又诓你,那我该如何填还。”
宁礽还没有从“众叛亲离”的震惊中回过神:“这个下次再说……哎,你说大师兄他们都在……我怎么没看到。”
“堂宛尚义在隔壁。”
“那我师姐……”宁礽忽然息了音,他似乎想到什么。
何秋行挑起单眉:“不然你觉得那琵琶声是谁能弹出来的。”
宁礽一脸不敢置信,烛西向来是是温婉可人闺范代表!
今日那琵琶女身材丰腴热辣,仅用丝绸缠身,薄纱蒙面……他怎么都没和师姐联系在一起。
“你们为什么不直接去查?”
“烛西要求的。”
何秋行起身到了一杯茶,让宁礽喝了,末了又添满,自饮道:“辰啸毕竟是烛西帝姬待嫁之人。龙王会上见的辰啸只是傀偶,并不代表那就是辰啸。”
“那虾兵蟹将水里的尸鬼邪祟都来了,还能不知情?”
“辰家兄弟阋墙,内乱不止,龙宫里的弯弯绕绕,恐怕他们自己都理不清。”
“所以说也可能是辰往派来的尸鬼?”
何秋行颔首。
“可事后辰啸没来解释,不就说明是他干得好事吗!”
“但你不知道辰啸与介白的合作结果是何,辰啸是否还活着。”
“那我师父呢?我师父在干嘛。”
阴翳瞬间从何秋行的眼底翻腾上来:“乌岳那群老家伙又来守丧。”
宁礽打了一个寒颤:乌岳长老在宁礽这里一直都是青面獠牙的吃人鬼怪形象。
他至今还记得乌岳长老把他吊在无间涯强迫他背置云阁心法的事,便偷偷在心中为他快要被逼疯的师父默哀三秒:“那我师姐说不让我跟何言过一起去了?”
这时候,宁礽倒是想起来何言过是自己的难兄难弟了。
何秋行叹气:“适才去金沙楼只是一个障眼法。今晚牧归泽望我们务必至金沙楼助他一臂之力,你听令行事,可好?”
“好!”宁礽瞬间眉开眼笑,“但是不准带何言过!”
何秋行:……
···
“兄长?”何言过打开寝殿门,将何秋行请进来。
何秋行站在门口没动,遮住了满园春色,道:“以后宁礽再乱来,你不要理他。”
“嗯……”何言过想为自己解释几句,何秋行抬手打断他,道:“豆砚山今晚由你守夜。”
何言过心中一凛,他向来伶俐通透,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是:“今晚豆砚山只有你一人”。
“你们今晚要去金沙楼。”
何秋行颔首。
“长姐和尘霜君是去介白那里了吗。”
“嗯。”
“他们……行吗……”
何秋行移开眼,遮掩住神色,道:“他们的事让他们自己去解决。”
“这明明也是你的事!兄长是忘了珐一归藏吗!兄长不想报仇吗?!”
何秋行的手指不经人察觉的蜷缩了一下。
他恍惚觉得眼前的景象不断扭曲变化,像是往融化了的水银里添了一把重色颜料,血煞腾跃上涌带着腐朽的黑气将他细密包裹,似乎又闻到秋日里瞿和山萧索阴森的冷湿气息。
·
那是何秋行兵荒马乱的总角之年。
父亲是豆砚山掌门,上面有个看上去亭亭玉立,实则泼辣霸道爱捉弄自己的姐姐,底下还有个动不动就刺挠人的爱哭鬼弟弟。
他这个夹在中间不上不下的倒霉鬼,实际上得不到多少关爱。
而母亲死了,原本谦谦君子温和有礼的父亲只知道复仇,半大的姐姐需要拉扯没自己腿长的幼弟……自母亲去世后,整日陪伴,与他关系最亲密深厚的,便是大师兄珐一归藏。
平瑞十四年秋,仙家联手合力讨伐柳且歌,众人深入瞿和山围剿老巢。
其间,离沧君首徒珐一归藏中计被叛变的介白一剑贯心坠落山崖,九岁的何秋行为寻大师兄走失于瞿和山中。
虽然在很久以后,何秋行才知道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奉为圭臬的大师兄,那个在豆砚山蛰伏了数十年只为复仇的妖王遗腹子,珐一归藏设定的棋局。
·
秋日的瞿和山本就肃杀,被血煞浸染后,周围还不断有魔兽嚎叫,邪祟出没。
瞿和山魔煞厚重,普通的符咒阵法在这里不起作用。
何秋行尚且年幼,较为浅薄的灵力无法在瞿和山深处运转;自焉城一战后,何秋行成为血煞载体,格外吸引邪祟魔兽。
少年躲过一头狍鸮,跌跌撞撞循着溪流而下。
溪水冷冽见底,至清无鱼。
何秋行忽然听到动静,一回头见到几只瞿如跟在他后面舔着滴落的鲜血。
见他回头,又怪又丑的瞿如齐齐偏着头看向何秋行,那场面莫名有趣。但现在何秋行没有好笑的心情,他抿着唇,仰头把眼泪憋回去,哑着声对那群丑物道:“珐一归藏呢……”
大师兄说过,瞿如能听懂人话。
只要给点吃的,它就能帮你寻到任何丢失的东西。
瞿如面面相觑,像是没听懂,又一同将头歪向另一边,看着何秋行。
“我说,这山涧只有我一个人吗……”
这下瞿如拍拍短胖的翅膀,拥上来叼住何秋行的一角,将他往深山里拖。
走了许久,何秋行觉得自己血都要干了,那些贪婪的瞿如竟然还要凑上去舔伤口上未流下的血。
他从杂草中分辨出止血凉草,放口中搅碎了敷在伤口上,又蛰又痛,嘴里也是苦涩发麻。
何秋行声音稚嫩,鼻音浓重:“怎么还没到。”
瞿如发出和自己名字相同的叫声,何秋行折断一条枯枝撑着继续前行。
忽然,瞿如停下,如何也不向前走,转过来看着他。
何秋行闭上眼睛,仔细感受万物,俄顷捕捉到有细弱蚊嘤的呜咽,却找不到来源。
他哆哆嗦嗦地用血又画了一张寻人符,闪了两下就熄灭了。
何秋行悲恸愤怒地将符纸揉成团砸向远处,只见那符纸在地上滚了两下,就不见了。
地上有洞!
他立即跌跌撞撞扑向符纸消失的地方。
那里有个被枯败的草木掩盖的深洞,只有井口大小。
“珐一归藏!”
何秋行翻腕托出发着寒冷白光的刀灵却闻,一下子将逼仄的洞穴照亮。
“珐一归藏!”
可映照出的人影并不是他高大挺拔的大师兄,反而是个十分幼小的孩儿,怀里还抱着什么灰茸茸的东西。
何秋行趴在地上,吃了一口泥土的腥味。
满是伤口的右手握拳,狠命地捶着地面。刚刚愈合的伤口再次撕裂,有齿口的杂草深深划烂皮肤,小石子挤进裂口,不断渗出鲜血。
何秋行绝望的闭上眼:“是我害死了珐一归藏,是我害死了珐一归藏……我为什么不能救下他……”
何秋行翻身仰面躺着,惨白的阳光狠狠刺穿双眼,有泪水经过太阳穴,消失在鬓角。
直到却闻从洞底浮上来蹭他的脸,冰凉的触感才让何秋行回过神,听到小孩儿的哭声,他好像又听到大师兄不疾不徐,温柔好听的声音:“阿行,无论何时,都要仁义谦卑,敬畏悲悯。”
“大师兄……”何秋行慢慢坐起,眯了一下眼睛,满是血污的手抹掉脸上的泪痕,谁知越擦越脏,“我会按照你说的做。”
他整理好散乱的发冠,看向那井口大的洞穴,面目表情,自言自语道:
“可人而好善又怎样呢,还不是天道无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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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金沙楼·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