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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成各,今非昨
如今韩青的书房设在“陶然居”,是昔年父亲精心布置的书房。房前种了两排古老的松柏,四季常青。松柏耐寒,这个时节,院中百花尽残,唯有这里依旧绿意盎然。父亲曾说,松柏不卑不亢,始终以一种正直地姿态生存于世,即使是严冬侵袭亦无怨无憎,有着人难以企及的高尚品质。
离音小时候与哥哥在这里随父亲习字读书,她常常偷懒,偷溜出来坐在石阶上休息。阳光从树叶间穿过,落在她的指缝间,她从中窥探着这个原本就残缺的世界,对未来抱着无限的憧憬和希望。因为那时候,在高高的院落外虽然还隔着高高的宫墙,可是那里面有她青春时代所有的梦想。
此时,她手里拿了一本《太平广记》,想是有一段时间没人整理,有几页书已经被虫蛀了。泛黄的书页还残留着旧日的气息,儿时父亲绝不允许她看这类“闲书”,她每日和先生学枯燥的四书五经觉得甚是可恶,便偷偷地在书房里寻觅其余的宝贝,果真让她在书架的角落里发现了半本传奇,自此为之废寝忘食。
地上很凉,她也没有感觉,缓缓翻着书页,松柏昏暗的影子在书页上移动,像白日挥之不去的梦魇。
韩青下朝回府便看见她在石阶上认真地看书,她白衣似雪,在一片绿意中是那样的突出,然而她修长的影子一层层落在石阶上,又似乎与周围的环境有着莫名的亲切。
“起风了,进屋看吧。”
他侧身立在在廊下,望着她模糊的侧颜说到。
离音像是突然从梦中惊醒,微微抬了一下眼神,转而一脸平静。她把书本合上,轻轻起身,拂了拂衣袖,回答道:“不过是看些闲书,和王爷日理万机自然比不得的。”
韩青望着她嘴角上翘的微笑,觉得有些好笑,她倒真还像个孩子的心性。方才见她沉浸在书中的样子,就像一个孩子得到了自己最珍惜的宝贝。
离音随他进了屋。
他坐在椅子上,背后的屏风挡住了光线,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很沉重,和昔日父亲苦恼朝堂大事的时候一个样。
离音在他的右侧磨墨,上好的徽墨,冬日不凝。她左手抬着衣袖,气定神闲地磨着墨,看着一圈一圈黑色的纹路不停地旋转,似光阴流转,忽已晚。
韩青手边堆着一堆奏摺,都是近日各州县呈上来的,宫中皇帝年幼,尚无力处理裁夺,这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落在了他这南豫王的身上。
离音离他很近,她能闻到他身上冰冷的气息,混合着醉人的墨香轻轻抚摸着她的脸庞。她悄悄偷看着他的侧颜,他凛冽的剑眉在他低头的时候依旧是一种不可侵犯的神圣姿态,他薄薄的嘴唇和他的眉心一样难以舒展,仿佛永远都要以一种近乎执着的严肃配合他主人的情绪。
久了,离音的手有些酸,她轻轻揉了揉手腕,看着手腕上碧绿的翡翠镯子有一瞬间的恍然。似乎,这一生,她所陪伴的男子,都是辛劳命。在眼前这个伟岸的男子身上,她似乎看到了父亲的影子。并且,他虽不是尚轩那般温文尔雅,然而眼神中所透射出来的坚毅,与尚轩又何其相似。
就在她出神的时候,韩青忽然抬起头,含笑望着她说:“手酸了吧,磨墨看似是个轻巧活儿,实则磨人的耐心和细心。”
离音听他话语间像是嘲弄自己耐心细心不足一般,脸微微有些红,答道:“我哪里是手酸,不过就是,不过就是想换只手。”
韩青见她忙把袖子掩住手腕,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转而低头看奏摺,似是无心地说道:“你的墨磨得很好,想来,是有着多年的经验。”
离音愣了愣,微微放慢了速度,轻声说道:“是呵,许多年了……”
许多年了……小时候帮父亲磨墨,父亲的要求极高,是以她学得了很好的技巧。后来嫁给尚轩,尚轩每日政务繁忙,太监磨的墨总不衬他的意,她便总是亲自动手。
红袖添香夜读书。彼时,虽是面对内忧外患,可日子是如意的,并无怨恨。谁曾想,如今,她又陪伴在另一个男子的身边,为他磨墨添香,揣测着他或喜或怒的心情。
韩青听出她的语气中有些伤感,顺口说道:“府上是翰墨之家,想来,令尊对你的要求是极高的。”
离音难得见他有这等闲心与她闲话家常,也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着。
“我父亲,是我最尊敬的男子。他一生为国为君,尽了一个臣子的本分,虽然天下对他有许多流言蜚语,然而在我的眼里,他有着世间男子少有的风骨和品性。”
言辞之间,她充满了对父亲的想念。
韩青搁下笔,抬头望着门外照进来的阳光,光线从书架的格子间缓缓穿过,似正在温柔地和房中的一切诉说着衷情。
“你有这样一个父亲,真是幸运。”
他的语气放慢了一些,停顿了须臾,后以一种平静的语气陈述着一个传奇王爷的过往。
“我生在南朝,却自小便不知父亲是什么模样。母亲生下我,但为父亲的族人所不容,便带着我远走他乡。直到十岁时,母亲在疾病中郁郁而终。”
寥寥数语,便是他的过去。
离音觉得有些惊讶,曾听说他是南唐人,却不知他有过这般惨痛的过往。想来,不是如此,如何能成全今日权倾天下的南豫王。而至于十岁后,他的人生还经历了哪些不可思议,他没有再说,她也不能再问。
韩青似乎觉得自己说得有些太多了,自我嘲弄般说:“不知怎么的,在你面前,话就变得多了。可能是我老了吧……”
离音掩面笑了出来,望着他有些颓然的表情,嗔道:“王爷这是倚老卖老,你不过而立之年,哪里就老了。”
韩青也觉得有些好笑,望着她嗔笑的神情,心有些浮动。
“怎么不老,孩子都那么大了。”
离音微微收住了笑声,道:“公子这般聪慧好学,王爷又正值春秋鼎盛,上天把最好的福气都给王爷了。”
韩青沉默了一阵,有些怅然地回忆道:“阿离,他性子随她娘亲,命却太苦……”
他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侧过身子真切地对离音说:“我见阿离很喜欢你,你以后便多陪陪他吧,这孩子太早没了母亲,我又常年在外,没有尽到一个父亲应尽的责任。那天见你配他读书,我心中总算得到了些安慰,上苍,可能是眷顾我了……青鸾,遇见你,或许真的是上苍对我的眷顾……”
他最后的一句近乎自言自语,离音并没有挺清楚。
她很真诚地回答他:“王爷你放心,我会尽我的能力让阿离过得开心,尽力让他得到一个同龄人该有的幸福和快乐。”
风声从松柏间穿过,那从遥远天际带来的陌生的声音此刻变得很是温柔,完全无冬日的冷酷和残忍。离音靠在高高的书架旁,从韩青的身后望着他有些萧索的背影,心里有点同情。
他也不过是个可怜人。褪去南豫王的光环,他不过是个被人遗弃的孩子,如今,虽然大权在握,却给不了自己的孩子应有的幸福。连自己幼时的遗憾,都无法在自己的孩子身上弥补。离音曾经以为的只有帝王之家才有的悲哀,在眼前这个尚算陌生的男子身上再次感受到。
这种与生俱来的悲剧色彩笼罩了她的一生,以至于后来当她再次触及幸福的时候,她始终抱着一种畏惧的心里,徘徊在原地和前路的边缘。因为她害怕了。
权利,无论是被迫选择,还是主动争取,都会轻易地摧毁一个人的幸福。她是真的怕了。
然而她并不知道,她自己本身就正在进行一项危险的冒险,她正在试图走进控制权利的那个人的内心。那将是另一个幻灭不已的大千世界,将带给她另一种生命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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