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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
第二十九章:京城
司马晞走的当日,李令仪起了个大早。此时路上还没有行人,渡口只有一方小船在等候着司马晞。他的手下集合起来,从陆路送寄奴等人去京口,而司马晞只身走水路,这样能更快赶回建康。朱华去同寄奴告别了,她把一大包吃食塞进寄奴怀里:“路上吃。”
寄奴含笑地摸了摸她的头,而一旁的林鸿期待地看向银珠。
银珠不好意思地从身后掏出一个包裹来,塞给林鸿的一瞬间,她扭头跑走了。
“哎!”林鸿告别的话攒了很久,最后一个字没说出口。
这边李令仪裹着玉瓶色的斗篷立在渡口,一旁的杨柳还一派萧条。
“路上小心。”她对司马晞道。
后者点头,从袖口掏出了一个细长的木盒子来。
“这是?”李令仪接过盒子打开,看到一支羊脂玉的梅花玉簪。
“三日后是你的及笄礼,我赶不上了,但礼总要送出来。”司马晞弯着眉眼,对李令仪解释道。
李令仪很意外他能知道这件事:“多谢。”
“我知道,没有我你也能照顾好自己,但是我还是想说一声,保重。有什么事情了,可随时传信给我。只要你需要,我一定会出现。”司马晞将自己腰间的玉牌解下,塞进了李令仪手里。
李令仪没有推脱,对他点了点头:“虽然应该用不到,但还是谢了!”
她望着司马晞站在船头,身影逐渐隐没在清晨的雾色里。
司马晞回到建康城时,各家房檐上还残存着旧岁的积雪。他来不及收拾自己,风尘仆仆就进了皇城。
此时司马昱正和群臣在书房议事,他走到书房外时,恰好听到桓温的声音:“官家连老祖宗留下的官制都不要了吗?”
司马晞猜到桓温在针对司马昱颁布的那几条新规。此时内侍在前为他朗声道:“武陵王求见。”
司马昱如临大赦般地看向门口,司马晞得到旨意,迈进了书房。
此时书房中的气氛冷得似冰窖,只有司马昱露出了一点笑容。
“武陵王一路辛苦。”
司马晞向司马昱行了个大礼,听见他叫起后,司马晞才整理好衣袍,站在了书房正中间。
桓温轻蔑地瞥了他一眼,抬头继续对司马昱道:“这几道旨意,还请官家三思。”
就在司马晞往建康赶路的这些天里,司马昱又颁布了在地方开展寒门书院的旨意,但都被桓温和一众士族驳回了。他们的理由很一致,士族为官是老祖宗定下的,从西晋建国到现在一直使用着。司马昱想做这个破规矩的人,但他们不想背上忘祖的罪名。
说什么忘祖,到底还是这些士族不愿意从自己的手里抠权力出来。
此时见到司马晞后,司马昱底气大增,对众臣挥挥手道:“今日就议到这里,诸位先回吧!”
桓温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剩下的大臣也跟在桓温身后走出了书房。
剩下司马昱和司马晞二人后,司马昱明显放松了下来,拉着司马晞到旁边的棋桌前就坐。
“四哥你再不回来,孤恐怕都要被这些老臣给吃了。”
司马晞当然知道。这两天他虽在路上,可司马昱的信一封又一封地送到他手里,他从字迹里都能看出司马昱有多着急,吓得司马晞一路上丝毫不敢耽搁,连马都跑死两匹。
司马晞此时敛住神色,对司马昱道:“官家想要改革的心是好的,只是士族和皇族的矛盾并非一日之寒,想要从根源解决,就不能图快。”
“孤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但你看这些士族子弟,成日里行散、清谈,连下个羊车都要人搀扶着,身子弱便也算了,可于政事上到底不肯上心,这样下去,北边大军踏平孤的建康城,不就在旦夕之间吗?”司马昱说得生气,一把拍向了棋盘。
上面没有棋子,可桌案跟着振动了一阵。
“建康的眼睛太多,会稽的势力又太大,官家想要改革,肯定不能从这两个地方入手。”司马晞抽丝剥茧地说着,在棋盘上落了一个字。
司马昱跟着落了一个字:“四哥的意思是?”
“臣愿身先士卒,在吴郡办私学。”司马晞的字落在棋盘上,他则抱拳跪在了司马昱的面前。
司马昱显然没有想到司马晞愿意去淌这趟浑水,他感动地将司马晞扶起来,道:“四哥,孤不愿让你去淌这趟浑水,要知道现如今办私学,那就是公然站在士族的对立面上,那些老东西怎么可能放过你!”
“臣明白,只要官家信臣,臣愿意一试。”司马晞的身份很特殊,他是元帝四子,又是司马昱登基重要的支持。他少时以孤竹天师的身份在外多年,招揽了不少流民组成了当今的北府军。虽然司马昱登基后,司马晞将北府军交给了朝廷管理,但多年在北府军的威望让司马晞余威犹存。这是其一。
其二,皇帝不可能公然与士族对抗,但他作为一个王爷可以。到时候事情一旦闹大了,司马昱大可以将司马晞推出去,说是他个人所为。而只要司马昱相信他,那司马晞总归还有活路。
司马晞知道自己选了一条怎样的路。他在赌,赌司马昱会一直记得他们昔日的情分。可是这是完成寒门私学的唯一选择。
他想起那天晚上李令仪和自己说的话:“我这束光能照亮一亩地,那就是我的贡献。而无数个我汇聚起来,一定能照亮这整个世界。”
他也是那万千星子中的其中一个,他也想发自己的光。
“四哥,真的想好了?”司马昱看着司马晞的眼睛,郑重地问道。
司马晞点了点头:“臣,想好了。”
“但想要计划顺利实行,恐怕还需要等一个契机。”司马晞在棋盘边上落了一个字。
这个契机在两个月后,来了。
前燕慕容氏在称帝自立后多次挑衅东晋,当年趁着司马昱与司马奕内斗,前燕攻下了洛阳。这场胜利让前燕的胃口越来越大,太和四年,前燕又打起了竟陵郡的主意。
前线的军报呈上后,司马昱大怒,在朝会上发了直接将军报甩到了地上:“区区蛮夷小国,竟如此贪得无厌。他是觉得我国都死绝了不成?”
桓温捡起了那道军报,跪着呈了上去。其实这个消息他早在昨日就已知晓,今□□会,他本就是要向司马昱提北伐的事情。此时恰好司马昱说起,桓温立刻道:“官家,前燕是小,但若此一而再再而三的进犯我朝却按兵不动,势必会让北方以为我朝怯懦。臣请求带兵出征,歼灭夷族!”
司马昱看了司马晞一眼,满意地点了点头:“大司马乃我朝肱骨之臣,有尔等在,我朝可保万年!”
这些好听话桓温不知听过多少,面对司马昱的彩虹屁他并没有太大的波动。而此时桓温向后看了一眼,他的弟弟桓冲立刻上前道:“臣愿一同出兵,辅助桓大司马夺取前燕。”
郗愔则看了一眼司马晞,见到后者对自己微微点了下头,他立刻出列道:“前燕前年就曾多次挑衅兖州,臣作为兖州刺史,愿为朝廷分忧。自愿以五万京口军配合桓大司马。”
五万,是京口军半数的军力。桓温早些年都觊觎着郗愔麾下的京口军,只是郗家以京口军起家,在军中威望甚广,桓温虽觊觎,却始终不敢将手伸过去。而后,郗愔之子郗超入桓温麾下,对桓温的心思也多有了解,此次之事,也有郗超运作的成分在其中。
但无论如何,桓温的北伐算是定了下来。
下朝后,司马昱传了司马晞到书房。
“桓大司马此次北伐,至少数月,足够四哥将书院建起来。只是孤总归心下不安,若此次桓温得胜归来,在朝中的威望势必大涨。”
这就是司马昱矛盾之处。他一方面希望桓温得胜归来,一举歼灭前燕,夺回洛阳等地。可一方面,功高震主是历代君王之大忌,三次北伐的常胜将军会对司马氏造成什么样的威胁,这是司马晞和司马昱都能猜到的。
但最后,司马昱的理智战胜了恐惧。
“北定中原,是父皇的遗愿。若真能收复洛阳,那是我朝的幸事。”司马昱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他的皇位和中原相比,孰轻孰重,他心里明白。
只是若真的到了那一日,他又该如何自处?
“官家不必太过忧心。今日郗愔请命,便是良机。”这是司马晞一早安排好的。
郗愔手中的京口军,曾经跟着元帝打天下。而如今,他以半数京口军参与北伐,无疑是分散了桓温的功劳。若得胜归来,桓温势力大增,郗愔也能跟着分一杯羹,两方势力势必会形成冲突。而若败了,那二者分摊过错,不至于一下让朝中无人。
司马晞走后,司马昱独自一人去了柔嘉昔日的宫殿。宫殿每日命人洒扫着,此时一派洁净。中庭一棵桂花树,自柔嘉走后便枯萎了。他一个人在树下坐了好久,手上拿着刻刀,仔细地刻着一支桂花玉簪。
而一旁的匣子里,已放了十支形态各异的桂花玉簪了。这是司马昱的习惯,自登基一来,一遇到烦心事了,他就会坐在这棵桂花树下刻簪子,一边刻一边将烦心事说给桂花树听,好似那就是从前的柔嘉,正安静地坐在他旁边听他讲话。
刻到夕阳西下,司马昱手中的簪子终于完成了。他吹吹上面的浮尘,将发簪放进了木匣子里。
“柔嘉,这位子真的好孤独。”
他的手抚摸着桂花树的树干,眼神里有了外人难得一见地疲惫:“如今你不在,朝中只有四哥真心实意地向着孤。那些老臣虽然毕恭毕敬地面对着孤,可孤知道,他们无时无刻不想杀了孤,自己来坐孤的位子。”
“从前总以为,自己能掌控一切了,这日子就会好。如今孤真的掌控一切了,可为什么,为什么孤觉得此时还不如从前?”
“从前孤可以偷偷带你去城外放纸鸢,如今你不在,孤又和谁一起放纸鸢?”司马昱穿着一件霜地色的素袍,背微微佝偻着,似一位垂垂暮矣的老人。无人的宫阙里,这位正值盛年的帝王显得格外沧桑。
一抹残阳落在他背上,冷冷得,似怎么也化不尽的寒霜。
次日午后,司马昱在御花园接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桓温换上一身常服,立在亭子外。待内侍通报后,他才缓步走进庭中,在司马昱面前行礼。
起来后,桓温径直坐在了司马昱的对面,看着桌上一盘残局,桓温笑了笑:“想想上次和官家手谈,似乎是很久以前了。”
司马昱面无表情地收拾了棋盘,待棋盘干净后,他对桓温道:“今日既有雅兴,不如手谈一局?”
“臣,遵旨。”桓温说着,手里握了几颗棋子。他喜欢事先抓一把棋子握在手里,一粒粒下,手里总归有东西。
“记得昔日官家为会稽王时,同臣一道游栖霞山。官家说起新亭对泣,大谈明公(王导)收复山河之意。当时臣便知道,官家有为君之才。”
桓温说着,在棋盘上笃定地落了一子。
“当年官家受制于朝堂,武陵王则为官家隐姓埋名多年,在会稽运作。天家亲情得如此,乃是官家之幸,也是我朝之幸。当然,武陵王之母王才人昔年受皇后庇佑,方得生下武陵王。武陵王与官家亲厚,那也是应当。”
司马昱不动声色,在棋面上落下一字:“大司马忠君报国,三度北伐,才是我朝之幸。”
桓温笑了:“老臣这么些年,听这些话,耳朵都起茧子了。还记得少时遇一老媪,说臣眉眼之间似当年的王处仲(王敦),当时臣就不乐意了,臣自是报国之臣,怎反倒与乱臣相比?臣之愿景,乃收复中原,加赐九锡(曹操就曾在死后赐九锡,九锡是尊贵之臣死后之待遇)。”
司马昱笑道:“大司马之愿,孤自当满足。此战告捷,孤亲自颁旨。”
桓温颔首:“多谢官家。”
这局棋最终下成了平局。桓温看看棋面,释然地笑了笑:“多年不见,官家的棋艺更加精进了。”
而这次的棋局上,司马昱不过险胜。
桓温告退后,一阵春风拂过,司马昱感觉到背后一阵发凉。原是刚刚的汗水打湿了衣领。
今日桓温特意提到了王才人的事情,可是司马昱知道,王才人就是死与其母郑阿春郑皇后之手。此时桓温提到这件事,是在说司马晞或许有一日会对自己产生威胁?毕竟这么多年隐姓埋名招兵买马的人是他,虽说他推了司马昱上位,可难保他不会有异心。
司马昱坐在棋盘旁边,看着那局棋,出了很久的神。
司马晞在桓温出征后三日,启程回了吴郡。回程路上他什么也没带,只带着司马昱默许的一道诏令,准备回吴郡兴办私学,让寒门弟子入学。
可兴办私学需要的东西太多了,场地、资金、先生。前两项司马晞都可以解决,可最后一项,他该如何找到讲学之人?
司马晞一路想着,回到了春山阁。
李令仪此时筹办兴办花朝节时出售的花神裙,另外孔妈妈和桃枝绣了几幅花神绣像,都是前些时日吴郡贵女来定制的。
司马晞走进阁中时,李令仪正在案边画画,一抬眼,看到司马晞穿着云峰白的锦袍,带着一身尘埃地踏进了房门。
“令仪。”司马晞的嗓音有些沙哑。
李令仪讶异地抬头,没想到会在这样一个寻常的时刻,望见司马晞有些消瘦的脸。
“回来了!”她难得主动上前去,接过了司马晞的包裹。
扭头放包裹时,司马晞看到李令仪发间那支梅花玉簪。一路上地疲惫瞬间被消解一空了。
李令仪则忙活着给他倒了一杯水,司马晞接过碗,一饮而尽。
“慢点喝,我再去给你倒。”李令仪拿着空碗又要走,可此时司马晞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就在李令仪错愕间,她整个人被司马晞拉入了怀中。
司马晞的头依恋地靠在李令仪肩头,闻到她身上熟悉的香味时,司马晞觉得安心无比。
此时,他低声在李令仪耳边道:“别忙,我不渴了。”
春山阁的人见状,赶忙退出了房间涌去后院。最后一个走的陈方还识趣地带上了门。
李令仪感觉到司马晞身上紧绷地状态,知道他一定有很多事想要倾诉。此时她轻拍两下他的后背,温声道:“一路上累不累?”
“本来很累,看到你后,就不那么累了。”司马晞靠在李令仪肩头,像个撒娇的孩子。
李令仪笑着摸摸他的头:“那也坐下歇歇,吃一块糕好不好?”
她哄着司马晞坐下,端来桌上的五白糕:“这是清火润肺的,你吃一块。”
司马晞听话地拿起一块来,咬了一口。
“昨日我听说,桓大司马带兵出征了。”司马晞休息了一会儿后,李令仪才开口道。
司马晞顿了一下,回道:“我这次回来,便与他的事情有关。”
“我已说通了官家,在吴郡兴办寒门书院,为寒门弟子讲学。”司马晞说完这句话后,看到李令仪的眼睛亮了。
“当真?”她激动地问道。
“是,”司马晞郑重地点头,“只是,这件事必须以我的名义兴办,不能......不能牵扯到官家。”
李令仪听到这句话后,顿时明白了司马晞身上的紧绷感。他将自己放在了士族和皇族的导火索上。一旦引起矛盾,士族和皇族都会毫不犹豫推他出来开刀。
李令仪端着茶盏的手指紧张地扣着手中的瓷器。
“你,想好了吗?”她问道。
司马晞却抬起头来,对上李令仪的眼睛:“令仪,你说得对。我们是星子,可我们需要共同守护这张天幕。我一个人改变不了什么,但是总有人可以。他们改变世界的前提,首先是要受教育,要明理。或许这个私学会在吴郡死去,但若有一点成功的希望,那就能为这世界种下希望的种子。这些种子终归会发芽,有一日,或许其中一棵会改变整个国家。”
李令仪欣慰地看着他。她看到司马晞下颌上生出的胡须,看到他脸上的风尘仆仆,她觉得眼眶有些温热,因为在这一刻,她感觉到司马晞坚定地站在了自己身旁。
“从前,我自以为是地想要保护你。我现下才知自己错得离谱。现在我想问一句,你愿意和我同行吗?”
“这件事或许很危险,搞不好我们都......”司马晞的嘴被李令仪捂住了。
“还没开始做事,别说这样丧气的话。我的答案一直都没有变过,我愿意和你同行!”李令仪看着司马晞,眼睛亮亮的,似乎带着热泪。
“好,那你先借我点钱。”司马晞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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