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你的人

　　门被程错大力的甩上，一声“砰”的巨响后，咒骂声被阻隔在门外，房子里归为宁静，耳边却不断响起尖锐的耳鸣声。

　　夕阳落进客厅，照得房子里一片暖橙色，显得格外温馨，仿佛刚刚没有人来过一样。

　　程错还站在门口，垂着头，整个人的身体都在细细的颤抖，一动不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落进客厅里的夕阳一点一点偏移， 客厅里慢慢暗下来。　
　　 程错还是一动不动，可身体的颤抖幅度却越来越大。

　　 程错感觉头很疼，像是要炸裂一样的疼，眼前的景物看的不甚真切，耳边嗡鸣声短暂的停止，取而代之的是女人对着他的破口大骂声。

　　 程错浑身颤抖着，眼眸变得猩红，额间甚至爆出了青筋，双手紧握成拳头，手背上的青筋一直连到胳膊上全部爆起。

　　脑海里浮现出来的门口两个人的脸，那个男人的嘴脸只让他感觉反胃恶心。

　　 女人面目狰狞的嘶吼和咒骂一遍又一遍在耳边循环。

　　“你这个白眼狼，我白把你生下来养到这么大！”
　　“你连亲生父母都不认，果然就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
　　“我就不该把你生下来，你当初为什么没有死在我肚子里！”
　　“谈恋爱了啊？谈恋爱好啊，让你的女朋友好好看看你是什么铁石心肠的人！”
　　“你就是个错误！”
　　……

　　你就是个错误！
　　你是个错误！
　　是个错误！
　　错误！

　　 咒骂声在程错耳边循环，眼前看到的东西越来越不真切，一阵痉挛，程错的胸腔剧烈的欺负，呼吸声越来越粗重，颤抖的也更加厉害，额头上有冷汗冒出来。

　　程错腿一软猛的跪下，冷汗低落到地板上，鼻翼煽动着却依旧呼吸不畅，只能张大嘴巴剧烈的喘息。

　　“我……不是……错误……”
　　程错像是魔障了一般的喃喃，“不是……错……误……”
　　“不是……”

　　 咚的一声，程错一拳头砸向地板，手上传来的疼痛似乎唤起了程错的几分理智，眼前真切了几分，耳边的咒骂声停留在了最后一句：
　　“你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你为什么不去死！”

　　程错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呆滞的重复道：“……我为什么不去死？”

　　 程错现在已经不是很清醒，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我为什么不去死”这几个字，眼神空洞又呆滞。

　　程错仿佛陷入了梦魇一般，却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艰难的扭头看向不远处的茶几。
　　 他的手机放在茶几上。

　　 程错眼前恢复了些许清明，身上没什么力气，且抖得厉害，他手掌撑着地想要尝试站起来却没能成功，一个踉跄又跪了下去。

　　耳边刺耳的嗡鸣声又响起，程错头痛欲裂，狼狈的站起身摇摇晃晃扑向茶几的方向，被茶几腿绊倒摔磕到了也不在乎。

　　程错颤颤巍巍的解锁手机给施愿打电话，手抖的厉害，眼前手机上的字也看不清。
　　终于点到了置顶的那个号码，电话通了却无人接听。

　　此时施愿的手机在包里响起，而包在她的工位上，整个办公室没有一个人在，所有人都在会议室开会。

　　电话最后响起了机械女音而被自动挂断，程错也像是被压垮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他像是一条离开水面快要缺氧的鱼，张着嘴巴大口的呼吸，却还是喘不上气。

　　程错扶着沙发强站起来，眼前看到的东西都在晃，任艳嘶吼的那一句“你怎么不去死”刺痛着程错。

　　程错躺在床上，眼睛看着天花板，之前和施愿在一起的每一幕在眼前浮现。

　　她说：“能不能为了我活下去？”
　　她说：“我不想再让你受伤了。”
　　她说：“我本就是个没有未来的人，所以我也无所谓未来。”
　　她说：“程错，以后的没一个新年，我都陪你一起过。”
　　……

　　程错放任这些回忆一幕一幕在自己眼前闪过。

　　程错感觉自己呼吸越来越困难，舌尖苦涩又麻木，咽喉紧束感不断增强，眼神也越来越涣散，耳边嗡鸣声刺痛着大脑，像是快要窒息了一样。

　　程错现在已经没有一点力气，和施愿的所有回忆全都在脑海里闪过，定格在几个小时前施愿临出门时跟他说要吃粉丝煲的画面。

　　双眸越来越不聚焦，看到的东西也越来越涣散，空白的天花板上赫然出现了一张脸，即便程错现在已经意识不清了，却还是认出——
　　那是施愿。

　　程错撑着最后一点力气抬起手，颤抖着指尖想碰一碰眼前“施愿”的脸，眼眶里泛着水光。

　　伴随着胳膊落下，一同落下的还有轻飘飘的一句：“对不起啊……”

　　对不起啊……
　　许愿要和你过一辈子的……
　　终究没能实现。

　　–

　　今天本来是个阳光明媚的大晴天，到傍晚了却忽然起了风。

　　山上的寺庙里，那棵百年大榕树的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一条系在树上的红丝绸被风吹落，飘到了寺庙的一处小石路上。

　　一位路过的僧人看见了，走过去捡起，看到上面写的话，面容间不禁染上了几分悲悯，低声念了句：“阿弥陀佛——”

　　她为他许下的余生岁岁安康，终是没能如愿。

　　–

　　与此同时，施愿的心脏毫无征兆的刺痛了一瞬，让她忍不住把手放在心脏处，心里好像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动东西，空了一块。

　　施愿开会时就心不在焉，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胸口越来越闷，像是堵了块大石头，压的她有些喘不过气。

　　施愿内心那种异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慢慢演变成了不安。
　　她也不知道让她不安的因素究竟是什么。

　　散会后施愿回到工位上，在包里找出手机时看到了显示的一个未接来电，点开后发现是程错的。
　　她给程错回拨过去，程错的手机在客厅响起，可屋里的人没有一点动静。

　　电话无人接听，施愿内心的不安又加重了一分。
　　　
　　施愿来不及和任何人打招呼，出了公司大楼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和司机报了地址往回赶。

　　在车上施愿又给程错拨了好几个电话，无一例外，全都是无人接听。

　　内心的不安越来越重，每打一个电话施愿的心就往下沉几分。

　　直到看到程错单元楼门口停着的警车、消防车和救护车，施愿的心彻底沉到了谷底，冷意蔓延到四肢百骸，让她分毫都动弹不得。

　　周围围着一圈人，施愿看不到里面，也听不到耳边的声音，就定定地站在原地，没有人注意到她。
　　路边远离人群的地方，施愿注意到有一个消防员正在询问一个女人，施愿认出那是住在程错对门的住户，偶尔就会碰到。

　　那个女人显然也注意到了施愿，朝着施愿的方向指了指，那个消防员回头看了她一眼，走到了她面前。
　　“你好，你认识六单元301的住户吗？”

　　施愿脑子很乱，愣愣地回答：“……认识，他叫程错，是我的……”
　　施愿卡了一下，消防员皱眉看她。
　　“是我的爱人。”

　　消防员轻叹了口气，“我们接到了六单元302住户刘女士的报警电话，说她闻到有煤气的味道，确认不是自己家的煤气就去敲了对门的门，可惜没有人开门，怕出事就打了火警电话。”

　　消防员又看了施愿一眼，发现她表现出来的还算冷静，有些不忍心地开口：“很抱歉，当我们强行破拆进入房子时，您爱人正躺在卧室的床上，床边地板上有掉出来的药片，法医已经鉴定过，确认是服用大量安眠药，以及没有关紧煤气导致一氧化碳中毒，确认死亡。

　　施愿脑子一直都是懵的，直到听见消防员说的确认死亡，她的眼睛才动了动，抬头看对面穿着消防服的人。
　　随即又垂下眼睛，像是在问消防员又像是在问自己：“……怎么会呢？”

　　怎么会呢……
　　明明几个小时前还说过等她下班回家做好吃的犒劳她，明明已经答应了给她做粉丝煲，怎么会自杀了呢？

　　“据刘女士刚才说的，她四点钟左右从外面回家，看到一男一女两个人在301门口，交谈时似乎很激动，还听到了很剧烈的摔门声。”

　　施愿良久的沉默，还是一副很平静的样子，抬头问面前的人：“我能……看看他吗？”

　　“暂时不行，稍后医院会带走死者进行尸体的处理，你也需要配合我们去趟局里走一下相关流程。”

　　施愿木讷的点头，“好。”

　　–

　　施愿走完相关程序赶到医院时，天已经黑了。

　　她被一个护士领到了一个空旷的小房间里，护士送她到门口后就关门出去了。

　　房间里面只有一张床，床上躺着的程错身上盖着白布，头露在外面。

　　施愿一步一步走近他，靠近床之后，她能看清程错的脸。

　　或许是因为程错平时肤色就是病态的白，如今她倒是看不出程错跟平时有什么太大的不一样，像是睡着了一样。
　　可是她无法忽略事实欺骗自己，他不是睡着了，他死了。

　　施愿走到床边，伸出手，指尖碰了碰程错的脸。

　　施愿表情依旧平静，或者说根本没有表情，她只是在对着程错的尸体低声喃喃。

　　“不是说好了的吗？你怎么说话不算话……”

　　说好要为了我活下去，说好要陪我过一辈子，说好要陪我吃生日蛋糕，说好要养我一辈子，说好要一起过下个春节……

　　都已经是说好了的，怎么可以说话不算话。

　　“程错……大骗子……”

　　施愿声音有些哽咽，却没有哭，没有掉一滴眼泪。

　　伤心到极致的时候，原来连眼泪都哭不出来了。

　　施愿怔怔地站着，看着程错，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她的身体麻木僵硬不能再动。

　　施愿俯下身，吻上程错冰冷的唇。

　　这是最后一次了……

　　喜欢和他接吻，是最后一次了。
　　喜欢的他眼睛，看不到了。
　　喜欢他，他已经不在了。

　　施愿走出那个房间，有护士看到她，走到她面前。

　　“请问你是程错的家属吗？”
　　　
　　“是。”

　　“你是他的什么人？”

　　施愿顿了下，缓缓道：“女朋友。”

　　那护士听后摇了摇头，虽有些不忍，却也无可奈何。
　　“还没有结婚的话是不具有法律效应的，他的其他亲属能联系到吗，我们需要有亲属签字认领遗体。”

　　施愿听到护士说的亲属，眸子里满是冷漠，只感觉满是嘲讽。

　　“他没有其他亲人了。”

　　护士最后还是把手上需要签字的几页纸给了施愿。

　　施愿拿笔，以朋友的身份，在那几页纸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却发现写出来的字都是抖的。

　　后面的事情，施愿都记不得了。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医院，不记得怎么回家告诉李素琴和施望这个消息，不记得他们听到消息后的反应，不记得后面发生的一切事情。

　　如大梦初醒般恢复理智，已经是三天后，她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一家珠宝店打来的电话，说程错在那里定做了枚求婚戒指，可他的电话打不通，客户信息上写了她的联系方式，才给她打了电话。

　　施愿根据店员说的地址，找到了那家珠宝店。

　　店员拿出了程错定做的那枚戒指，是很普通的素圈戒，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只是内圈里刻了她的名字英文全拼。

　　很符合程错的风格。

　　店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礼貌地微笑着祝她们幸福，施愿艰难的扯了扯嘴角向店员道谢。

　　临走前施愿问店员：“他是什么时候来定做这枚戒指的？”

　　店员帮施愿查了下，回答道：“程先生是在三个星期前来我们店里定做这枚戒指的。”

　　施愿回想了下，那天是董栎约她见面的日子。　
　　　
　　施愿拿着店员包好的戒指，出了珠宝店。
　　沿着那条街走了没多远，她听见有一家服装店在放歌——
　　是男歌手翻唱的《默》。

　　重温几次
　　结局还是失去你
　　我被爱判处终身孤寂
　　不还手 不放手
　　笔下画不完的圆
　　心间填不满的缘
　　是你

　　施愿不知不觉站下，她对这首歌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想不起来。
　　直到这首歌结束，才反应过来她在程错的车上听到过，当时就有一种被巨大的悲伤笼罩住的感觉，没想到现在再听，真的应了当时的感觉。

　　原来从一开始，他们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

　　拿着戒指回了程错租的房子里，施愿看着熟悉的布置，忽然情绪崩溃，哭了一场。

　　这是程错死后的第三天，她终于哭了。

　　哭过之后，日子回到正轨，施愿答应董栎回到公司，主要是想给自己找点事情做，麻痹自己。

　　施愿戴上了程错定做的那枚戒指，只是由于款式太过于普通，很难让人认为那是枚求婚戒指，只当她是戴着玩的。

　　公司的同事没有再看到程错来接送她上下班，来问过她。
　　施愿眸子暗了暗，扯了扯嘴角，说：“他以后都不会来了。”

　　同事以为她是分手了，心情不好，安慰了她几天。
　　施愿也只是礼貌地笑笑，表达感谢。

　　某天下班，几个女同事闲聊着，施愿没有加入，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忽然听到同事说了一句话。

　　“你在时，这世间只有你，你走后，这世间只有像你的人。”

　　施愿心头一紧，睫毛颤了颤，下意识顿住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垂下眼眸轻嘲般的笑了。

　　施愿出了公司大楼，没有打车，她观察着路上各形各色的人，一路走回了家。

　　施愿停在单元门前，垂下头喃喃：“可惜，我连像你的人都没有看到。”

　　–

　　施望和李素琴都很不放心她，毕竟当年施达突然去世的时候，她也是这样的，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可没过多久就心脏病复发。 　
　　他们怕这一次重蹈覆辙，所以这段时间格外小心。　

　　有时候就是怕什么来什么，程错自杀后的第二个月，施愿心脏病复发，住进了医院的ICU。

　　这一次，施愿好像真的撑不下去了。

　　看着ICU里面色惨白，身形消瘦，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的施愿，李素琴添了许多白发，一下子像是老了十岁，施望也顾不得工作室，一心扑在了医院照顾施愿。

　　施愿不喜欢医院，她能感受到生命的流逝，不想最后的一段时光是在医院度过的，让施望带她出院回了家。

　　施愿每天睡的时间长醒的时间短，好的时候能清醒半天，不好的时候一整天都在昏睡的状态。

　　这天中午，施愿在床上醒过来，慢慢挪动到了阳台，靠躺在阳台的躺椅上。

　　她知道，或许就是今天了……

　　两只手吃力的拿着手机颤巍巍地打着字，手指却不经意间按下了键盘上的回车键。

　　终于费力写完了想说的话，施愿心满意足的笑了，不知道是不是被阳光刺的，她眼睛越来越睁不开，眼皮越开越沉。

　　恍惚间，她看见了向他走来的程错。

　　他离她是那么近……

　　施愿支撑不住闭上了眼睛，最后一刻，她的心里划过一个念头。

　　他们一起淋过雪，此生也算是共白头了吧……
　　这样一想，好像也没有那么遗憾了。
　　至少他们也算是白头到老了的。
　　真好啊……

　　–

　　施望进了施愿的房间，床上没有人，他慌了瞬，去推开阳台的门。

　　阳台的阳光正好，照在身上暖烘烘的，施愿的脸被光照的能看见细小的绒毛。
　　她躺在躺椅上，嘴角还弯着一个浅浅的弧度，闭着眼睛睡着了，长长的眼睫被光照出了一片阴影。
　　　
　　施望轻声叫了她一声，“姐。”　

　　没有回应。

　　又试探性的叫了一声，“姐？”

　　还是毫无回应。

　　施望蹲下身子，颤抖着伸出手放在施愿的鼻翼之下。

　　施望收回手，蓦地红了眼眶，嘴唇颤抖着，几近哽咽，“姐……”

　　再也不会有回应了……

　　之后施望曾用密码打开了施愿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备忘录，上面是施愿最后留下给他的一段话，话很短，只占了不到一半的手机屏幕。

　　小望，不要为我难过，我已经撑了很多年，这一次，我不想再勉强自己了。
　　我从不惧怕死亡，所以我很坦然的接受死亡。
　　我曾不想像爸爸还有程错那样，悄无声息的离开，因为我知道，那样太残忍了。
　　可真当我离死亡很近的时候，我忽然明白，悄无声息的离开是最好的方式，可我还是有些不忍心，所以给你留了段话。
　　照顾好妈妈，也照顾好你自己。
　　这世间没有他了，我也找不到像他的人，所以我要去找他

　　一段文字戛然而止。　
　　　
　　施望吸着气不让眼泪掉下来，他没有往下滑动，也就没有看见，在这段话的最下面，还有一行字——

　　我们永远在一起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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