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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虽然这白大夫在万年县不受待见,但在湄州山野确是颇有人望。被白不言一嗓子叫破身份,再看那些个村民听到官职后停在原地的举动,徐济差点以为今天自己就要难逃一死了,没想到见白不言拉着他一通寒暄,那些村民也就默认了面前这个魏国官员是个好人,站着听了一会他们的闲话也就继续收拾东西干活去了。
徐济刚松了一口气,想着就此告辞,那白不言却十分没眼色的嚷道:“徐大人,你也是来找岑夫子的吧?我知道他在哪里,我带你去!”
“我不,”
“哎呀,哪有人来着不是找岑夫子,您别不好意思,我带您去见他,保准能见上人。”
话都到这份上了,徐济只能笑着接受了这个提议,“多谢。”
“这有啥!您可是救了我一命的!”几个月没见白不言身上那点莽劲似乎又增加了,一点都不知道什么叫小心谨慎,“要不是您和那位高大人,我早就被那万年县那个蠢材老爷杀头了!他们还吓唬我说就算判了无罪,没钱交赎金,也能在牢里打死我,这群狗东西,一个老狗带着一群小狗…”
“那你怎么到这来了?”徐济怕他再讲下去怕是连皇帝都要骂上了,只能强行转移了话题。
“我想要知道那病到底怎么治嘛,就跑到这里来了。”白不言说的欢快,脚下却没留神,被埋在污泥里的石块绊了一下,整个人猝不及防地歪了一下,肩头的竹筐在惯性下被甩到了一边,勒得他站不起来。
徐济扶了他一把,费了好些力气才稳住他背上那个巨大的篾竹筐,长生也冲上来提走了白不言手上的两个篮子,这冒失青年总算能站直了。
“你这筐倒是沉。”只要不能不让白不言继续提那让人头大的菩提子,徐济什么话都能讲。他对医术没什么研究,也是头一次遇到分量这么重的草药。
白不言这下倒哑巴了,含糊地嗯了两声,只说岑夫子就在前面。
长生倒是凑上来,踮着脚告诉徐济,“这里装的,不是药,是米。”
徐济骇然,“那其他人运的也是?”现下尚不到丰收时节,需要整个村落出动搬运的量,再加上湄州不许梁人买卖米粮的规定,那,这不就是走私?难道自己是无意中进了一个窝点?
长生点点头,“那边的人都太饿了,好多都饿出了毛病,岑夫子说不能真的看着他们饿死。能救一个是一个。”
徐济不解,“可梁国不就产米么?怎么会饿死人呢?”梁国气候温润,最南边的梁境甚至能一年收割到三茬稻子,梁国不仅产米,而且会向外卖米,天福年间它往魏国卖得最多的就是米粮,彼时梁国每年卖掉的那些都够整个魏军的开销,怎么会缺粮呢?
长生摇头,“我不知道。大人等下可以问问岑夫子。”
“徐大人,走快点!”白不言走了一段见身旁没了人影,忍不住高声催促,又引得好些村民对着徐济行注目礼。徐济只能闭嘴,沉默的同长生赶路。
白不言将他们领到了半山腰一处巨大的石窟外,然后叮嘱他们进去等着,他则自己背着那个大竹筐朝着更高处的另一座石窟走去,说是替徐济去叫岑夫子。
白不言走的时候,徐济正俯身撑着自己的膝盖喘得厉害,鼻腔间的刺痛感让他根本张不开嘴,他好久没走这么远的山路了,何况还提着近四五十斤的米粮,白不言要再不说到,他觉得自己的两只胳膊就要交代在这了。待他渐渐平复了心绪,徐济却于这冷冽的山风间嗅到了一股类似于呕吐物发酵的腥臭味。
徐济强忍着被这股味道刺激后的胃中翻腾,向着黢黑无光的石窟内部迈出了脚步。靠近了,徐济才意识到刚才那股味道就来自于洞窟之内。这山洞内竟整齐地放置着不少的床板,而这些简陋的铺盖上都或坐或卧地安置了两三个人,这些人有的干枯如柴,有的则膨胀臃肿,能动的看顾着那些躺着不能动的,相邻床铺的熟人也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小声聊着闲话,唯一相同的,当徐济走过时,这些翻山越岭挣出一条命来的梁人都会停下手中的动作,沉默地看向他,目光直直地钉在了他手里的篮子上,徐济甚至能在这片寂静中听见此起彼伏的吞咽声。
长生在徐济想要继续向前之时拉住了他,拽着他的袖子往外走。到了窟外,长生才敢将刚才憋住的那点金豆子掉下来,揪着徐济的衣角抽噎道,“大人,我害怕。他们好像要吃了我一样。”
徐济陪着长生蹲下来,问他,“你也是第一次来这地方?”
“嗯,”长生仍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姨母不让我来,说小孩子就要有小孩子的样子,别瞎掺和大人的事情。”
“那你姨母来过么?”
长生摇头,“我不知道,但山顶上的那个窟,只有岑夫子这样的人才能去。这里的人也是岑夫子说要救,大家才帮忙救的。”
徐济心下了然,果然这个岑夫子在这里藏了不少秘密。别的不提,他必须得知道这个岑夫子到底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么米粮。
显然是受到了极大惊吓的长生还在絮絮叨叨,“……大人你看到没有,那些人里有两个肿得那么大,身上烂得都长蛆了,我还没见过活人身上长蛆的,我再也不敢不听姨母的话了,我不要长蛆,他们不是饿的么,饿了不是会瘦么,怎么还会变的那么大……”
“因为饿得太久了,他们生病了。”在徐济接话之前,另一个低沉的声音解答了长生的疑问。
徐济借着起身的一瞬,眯眼打量了白不言身旁这个袍子上全是补丁的山羊胡男人,拱手行礼道,“济见过岑夫子。”
回答他的是一串豪放的笑声,岑夫子粗砺的手掌颇为失礼地抚上了徐济的头顶,“许久未见,别来无恙啊,小阿余。”
阿余,阿余,徐济心颤,自父亲去后,就再也没有人记得自己的乳名了。
徐济的生父冯芥是个保守到近乎迂腐的标准儒生,对孩子也有着些不能免俗的期望,徐济开蒙不久,冯芥就喜欢隔三差五地带着他去那些清谈集会凑热闹。明明冯芥自己也是个忝居末座的陪客,但这陪客还总是要再加塞一个小尾巴,突兀地扒在那些所谓文人雅士的门口接受教化。徐济连这群讲究人说的是什么话都听不明白,更不用指望他能在这种情况下受到什么熏陶了,所以他从来都不喜欢这种场合。偶然有人注意到了这对父子,非要抓着小儿逗弄一番,徐济不是憋了半天讲不出句囫囵话来,就是只会说一些市井粗鄙之语引得众人哄堂大笑,往往气得冯芥在回去的路上就忍不住开始对他进行棍棒教育。但下次只要有机会,冯芥还是要揪着儿子的领子挤进这种场合。
后来冯芥一通活动,得了个在宸山书院不拿钱的校书协理的差事,就也照例把徐济带了过去,千叮万嘱地要儿子在各种白胡子老头讲课的时候抓住一切机会旁听,但只要冯芥一不盯着,这小儿就脚下生风般溜得无影无踪,惹得做父亲的只能捶胸顿足的哭自己命运不济,居然生出了这么个不长进的东西。
但那时候冯芥的诸位同僚却是对徐济喜欢地很,一致认为这是个古道热肠的好孩子。这群平日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迂夫子为了在这皇家书院里维持形象,一个个都摆出了安贫乐道的清廉架势,连随身的书童都不带几个就进了山。混熟了之后,年纪小身份低的徐济就成了他们最喜欢差遣的对象,众人都随着冯芥,“阿余,阿余”的叫唤,缺纸少笔,送书送信,每天少说也有二三十件事情要他去办,好像在宸山书院,没有这个小阿余解决不了的事情。
后来,父亲死了,阿娘为了避祸不再用那个略带亲昵的名字叫他,而他自己,最在意的事情变成了背书考学,再也不用人催着他了。
时隔多年听到这般称呼,徐济心下震动之余,更是对面前这位神通广大的岑夫子起了十二万分的戒心。能查到他的身世,能对他过去知之甚详的人,要么是他父亲昔日的同僚,要么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庞然巨物,最重要的是,那些同他父亲抱有相同信念的叔伯早已在那场祸事中丢失了性命,能活到如今的,不是懦夫,便是叛徒。
岑夫子认得出徐济眼中的那股怀疑和不信任,但还是亲切地拉起了对面这个声色厉苒的左迁小吏,邀请他去自己的住所吃碗热茶。
岑夫子的住处,说是房子,其实也不过是门口多了块帘子遮丑的山洞,徐济甚至能隔着门帘听见外面白不言抱怨人熬药少放了材料的嘀咕声。
“阿兕还好么?”岑夫子给徐济倒的茶水里清澈的只漂着两片茶叶梗,问出来的话确是沉重的叫他答不上来。
岑夫子捏了一把徐济绷紧的肩头,笑得很宽厚,“你也不用这么紧张,我又不是在同你打机锋,只是做舅舅的关心一下外甥罢了,你不愿意讲也没是,我们不聊这个了。”
徐济一怔,抬起头来颇为失礼地正视着岑夫子。岑夫子不以为杵地伸手遮住了自己的山羊胡,任凭他打量,问道,“阿余可想起我是谁了?”
“杨六郎!”徐济终于在旧时记忆中捕捉到了一点零星,激动地嚷了出来,随又压着嗓子重新站起来朝着岑夫子行礼下拜,“见过小侯爷!”
岑夫子哈哈大笑,“总算是认得我了,当年没白替你遮掩啊阿余。”
这是当年才名震动懋都却迟迟不愿入朝为官,只想在楚棺秦楼逍遥度日的安阳侯之子杨俨,也是当年的宸山书院的挂名山长。徐济幼时嘴馋,想偷偷溜到山下去玩时总是假托山长要找他,杨六也乐得将自己的名头借给徐济唬人,还要他顺道给自己带酒回来,因为他也被自家老爹看住了出不去。
“现在能告诉我阿兕最近如何了?听说他被放出来了?”岑夫子又问了一遍李执的情况,徐济不好再瞒,便一五一十地交代了。杨六也是李执的表舅,太子妃唯一的表弟。当年东宫伏诛,太子妃身后的势力也被连根拔起,安阳侯被处绞刑,安阳侯之子杨俨也再无音讯。
“好,好,这我就放心了。阿兕还小,阿余你多看顾着他点,”听徐济说李执重获了自由,还重得了爵位,杨俨连连点头,嘱托了两句竟说不下去了,心绪起伏之下,两道清泪不管不顾地从淌了下来。
徐济看着眼前这张和养尊处优这四个字再无半点关系的焦黑面庞,说是内心毫无波动定然是假的,但他仍是不敢确定这位死里逃生的岑夫子倒底是个什么角色。他是流落至此吗?还是有意潜伏呢?
思来想去,徐济还是直接问了,“侯爷怎么会在这里?”
“还叫什么侯爷,叫我一声六郎就算是故友来讯了。”岑夫子听了徐济的称呼很是不以为然,“当年我姐姐尚在孕中,我们好些人都不忍心看她就这么命丧黄泉,想了办法,将我姐姐接出宫来,准备送她到梁京去投奔我外公的远亲,也算替我姐夫留得血脉了。我还信誓旦旦地说要陪着姐姐见叔伯,没曾想过了江我就开始水土不服,上吐下泻地差点连命都丢了,只能留在了这里等消息。一等就等到了今天。”
徐济听了心想这故事倒是和萧弘讲的能对上,但就不知道这里有几分真假了。毕竟只要有太子遗孤在手,这群人就有的是理由高举大旗。且背负通缉令的亡命之徒最怕的就是暴露身份了不是吗?哪有像他这样大张旗鼓到生怕人不认识自己的。但徐济面上却是陪着抹眼泪,直叹这些年小侯爷过得不容易,又恳切地问自己能替他做些什么?
岑夫子看着徐济红肿的双目,和蔼地拍了拍他,“阿余只要当做今日没来过就行了。”
徐济决心装傻到底,“不用想办法调救济粮么?我听说这里好多人都吃不饱。”
岑夫子像是听了个大笑话般放声大笑,“湄州都没什么人,哪来的人吃不饱?”
“怎么会?我看街上热闹得很,那不是哪里来的人都有?”徐济说到一半没声了,他反应过来,岑夫子说的没有人是什么意思了。
不论湄州城里有多热闹,有多少南北客商往来,只要湄州户籍上只有那么些人,那么湄州就只有那么些人。不会有超出一千驻军管不了的事情,也不存在湄州梁人被欺压的事情,更不会有人在湄州缺衣少食。朝廷早已按湄州在册的人口将一切都安排好了,无法享受那些便利的,自然不算是人。
既然湄州没有那么多人,自然也没有往来商贩,更没有商贩交税纳贡,而在湄州行商买卖所交的抽成自然也进不了国库。湄州如此,瞿川呢?望远呢?其他由镇远侯和燕国公驻守的土地呢?
徐济终于明白过来,吴王为什么要把自己扔到这种地方来,不是没有人知道这里的情况,而是吴王相信只有他会不畏强权地傻乎乎地将在调查湄州走私案时的所见所闻如实写成奏疏,余大人自然也会将这详实卷宗上报,那么吴王自有办法找人将他这份东西翻出来,然后就能指着太子的鼻子诘问他为何侵吞国产,欺君罔上。有英国公的案例在前,皇帝不会轻易放过此事,必然会派人来查,到时镇远侯和燕国公父子二人间必将有一个被推出去认罪。而不论是哪一个最终伏法,太子都将失去他在军中的倚仗。
到时徐济这个一再挑衅太子的愣头青就将直面太子的怒火,死无葬身之地。
心有余悸的徐济开始想着要怎么在调查湄州走私商这件事情上掩去对湄州现状的赘述,但又不甘心就这么放过这么一个抓住太子尾巴的好机会,何况他不信这个杨俨光靠自己就能折腾出这么大动静来,他要揪出岑夫子背后那个装神弄鬼的家伙。
几番辗转之下,徐济终是提笔给李执写了一封长信,他准备趁上巳节休沐借道江州,坐自家商行的马车星夜回去一趟,就算见不着李执,也能将信件托老崔转交。
只是徐济还没来得及挑好出发的日子,还穿着貂皮大衣的徐溢就找上了门,见面开口第一句便是,“哥,你能找到地方买粮么?雍州饿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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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文是有cp的,新手上路,分类选不了纯爱的选项才选的无cp。CP是李执X徐济,写在文案里了。
有误伤的,我滑跪道歉。
但还是很感谢观看~~看到有评论好开心哦~谢谢各位观众姥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