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念

　　皇家寺庙伏龙寺的小和尚姬央突然拔剑，做出副自刎的架势，长公主府的绣衣卫一时间不敢动弹。不光长公主府，就连睿王府的人都面露惊惶。

　　“……退下！”钟奇一边指挥长公主府众绣衣卫退下，一边恶狠狠地剜了姬央一眼。

　　那眼神，赤. ! 裸. ! 裸写着巴不得他眼下立刻去死。

　　姬央分明都瞧得破，却又不怎么想瞧破。世态炎凉什么的，他前世就瞧够了。眼下，他只管拿眼觑着睿王爷秦阆。

　　睿王爷秦阆立在廊下灯影子里，脸色煞白，饱满唇瓣不断地哆嗦。在披头散发时，这人脸皮越发像玉那样透着隐隐的青色。

　　大概是灯烛照的吧？灯烛辉煌，在雨线中映照得这人竟然恍若与前世重叠了。就好像，今生这人也在为他着急心疼似的。又好像，这人今生也依然一钉一凿地活在长安西郊伏龙寺的崖壁上，狰狞着面目，青面蓬发，正怒吼着要朝他扑过来。

　　前世姬央曾经二十年如一日，腰缠麻绳，吊在伏龙寺后山崖壁上为秦阆钉凿地狱百鬼图。那时他并不觉得苦，他那时，只忧虑他家小王爷秦阆即便做了鬼也比旁的鬼孱弱，抢不到焰火食。

　　等到今生重新来过，已是三百年后。

　　三百年……奈何桥边他从不曾梦见这人魂魄。

　　伏龙寺那位老方丈曾试探地问过今生今世的姬央，雪白眉须耷拉着，问他：十八啊，你可知晓我伏龙寺后的百鬼夜行图出自何人之手？

　　那天十三岁的姬央顽劣轻笑。我怎么会知道？方丈师父又犯糊涂了。

　　老方丈眉须微抖。你既不知晓，那，为师就让人把它抹了去。没得日日瞅见了，糟心。

　　十三岁的姬央一抿唇。

　　在寂寂的方丈室内，老方丈不言不语，小姬央也兀自倔强地杵着。师徒二人都是光头，都立在重重叠叠的影子里头。最后到底还是小姬央妥协：是我凿的。

　　老方丈倏然抬眉。

　　一眨眼，也就三百余年了。秦阆留在他记忆中的模样渐渐模糊，渐渐地，不那么分明。但他还记得，这人总是有一具玉白色皎洁的身子，在训他粗鲁时，总带着点孩子气。

　　前世秦阆的死，姬央不曾亲眼见着。他只能在无数个伏龙寺凄风苦雨的夜里，一遍遍地反复揣度猜想。想，那人临死前……疼不疼？可曾受了苦？

　　那人惯来怕疼，也吃不得苦。

　　-“混账东西！谁许你们逼他的？嗯？”
　　今生今世的睿王爷秦阆正在为了他与人吵架，冲钟奇等人吹胡子瞪眼。

　　秦阆散发下的脸俊美如初，却因为暴怒，额角青筋迸了出来，在灯烛下煞气奇重。

　　姬央视线不自觉地逐着秦阆走，见秦阆当真怒了，倒忍不住怔了怔。但他也就愣了一下，随后便垂下眼自嘲地笑——一切不过都是他自家心魔罢了！总不至于，这人今生才二十五岁，就活成了前世厉鬼模样。

　　“王爷……”他到底是叹了口气。

　　秦阆冷不丁被他点名，勉强收住了怒气，一瞬间眉目微扬。随后他大踏步向前，一把拽住了姬央手中的冰凉剑柄，趁势欺身近前，恶狠狠地附耳低骂了句。一字一声儿的，就像是两人当真又熟悉到了亲密无间。

　　睿王爷秦阆以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压低嗓门怒道：“小和尚，你可千万莫要死在我这儿！”

　　是了，他死在睿王爷府，没得给秦阆添麻烦。

　　虽说是他对秦阆前世有怨、今生有恨，但也犯不着，临走前还要坑这人一把。

　　姬央淡淡地笑了，眉目微垂，左边脸颊上那粒小酒窝一闪即逝。“小僧自然不会死在睿王爷府。”

　　秦阆扬眉，表情显然写着不信。

　　于是姬央的淡笑变成了苦笑，再然后，他猛地胳膊肘往外一拐，挣开秦阆束缚，踉跄着往后蹬蹬蹬连退了七八步。

　　他已经撤到了睿王府门外长街的栓马处，再退，就退无可退了。

　　钟奇率领长公主府的众绣衣卫亦步亦趋地跟着，边跟进边小心翼翼地打量姬央神色。秦阆脸色铁青，一撩袍角，也亲自率着王府侍卫跟上。靴底落地声齐刷刷的，人人都亦步亦趋地朝姬央的方向包围过来。

　　姬央撩起眼。

　　睿王府的灯烛照不透长街，栓马处黑黢黢的，众人的眉目都笼在深重阴影中。在这黑天里，雨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就落下来了，将众人浇的都跟落汤鸡似的。

　　雨水，也冲淡了血迹。

　　姬央忽然一把将剑掷在地上，仰头哈哈大笑，眉目在灯烛映照下隐隐绰绰。

　　众人皆惊惶地望着他。

　　又或许不是灯烛，而是睿王爷秦阆手中刚擦亮的火折子。火星只得一瞬，却凸显出众生仓惶。连同秦阆在内，都显然被他笑得无措。

　　姬央笑够了，这才淡声道：“从今而后，这世上再没有所谓伏龙寺白衣神僧。诸位，可以收手了。”

　　钟奇倏然抬头，咬牙切齿地瞪着姬央。看架势，大概下一瞬就会冲过来擒住他。

　　姬央不怎么在意地翘了翘嘴角。趁着众人分神，他脚尖一蹬劲，借机越过众人，脚踩着睿王府青灰色屋瓦，如同一只断了线的鹞子般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追！”钟奇见他没死，一扬手，立刻率众又要追出去。

　　雨水淅淅沥沥，睿王府前被丢下的众人都衣衫尽湿，略显得狼狈。

　　“慢着——”睿王爷秦阆却突然抬手擦了把脸，越众出前，拦住了钟奇与长公主府众绣衣卫。

　　“怎么着？睿王爷还有话要说？”

　　睿王爷秦阆沉着张俊脸，阴恻恻地笑了一声，上下扫视钟奇。“清河那个小丫头叫你来拿人，结果你却将人给重伤了，还将人给跟丢了。不晓得这事儿，回头你跟清河那小丫头怎么解释？”

　　钟奇牙关咬得嘎嘎响，铁青着脸，沉声道：“待回了公主府，卑职自有交代。”

　　呵！虽说长得俊俏了点，可惜脑子笨。

　　秦阆这口锅甩得轻松。见钟奇竟然丝毫替他背锅的意识都没有，愈发高兴了些，忍不住勾起嘴角，笑声依旧阴恻恻。“如此，那就好。恕不远送！”

　　秦阆说罢，虚虚的冲钟奇一拱手。一转身，大踏步地走回睿王府。

　　钟奇怔了怔，见长公主府众绣衣卫都眼巴巴地瞅着他，只得一咬牙，恨恨地道：“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喏！”

　　嗖嗖嗖，数十条身影在雨夜中冲上屋脊，纷纷追着姬央留下的痕迹去了。

　　暴雨黑天，西边角隐隐的打起一阵闷雷，随即哗啦啦，又一阵倾盆大雨浇下来。雨水浇湿了整座长安城，当然也浇湿了眼下这块方寸之地。

　　待打更人再次敲响梆子的时候，睿王府门前早就鸦雀无声。一切都被掩盖了，先前伏龙寺白衣神僧姬央留在睿王府门口的血迹很快就叫暴雨冲刷的干干净净，一丝儿痕迹都没留下。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