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途奈何

　　想到这两个字，他一阵郁闷，本来还觉得自己是有特别之处的呢。

　　出了梅林，傅云疏幻化成了清一的模样，把重离变成了一个黑衣仆从。

　　“清一大师”折返入宫，皇帝十分吃惊：“大师怎么回来了，还有别的事吗？”

　　傅云疏眼中闪着激动的神采：“恭贺陛下，老道方出宫门，在城东梅林中感应上天，原是东海水神感念陛下孜孜恳求的一片真心，故而免了剩下的幼童之血，只要将现有之血祭神，就可破格为陛下开一条通往蓬莱的路。”

　　跟在傅云疏身边的重离正暗暗夸赞他变脸之快演技十足，皇帝已拍案而起，大声道：“大师所言可真？”

　　“绝无半句虚言，陛下与娘娘可以相见了。”

　　皇帝乐极生悲，颓坐在地，脸上浮现出一抹笑容，口中念念有词。七十来岁的古稀老人瞬间化作手足无措的孩童，看上去有说不出的滑稽。

　　“不好。”傅云疏低语。

　　皇帝口中流出涎液，神色忽然呆滞起来。重离疑惑道：“他怎么了，高兴傻了？”

　　“被煞妖附身了。”傅云疏在皇帝眼前划了一下，皇帝失了力，蹲坐在地。

　　“怎会这样？”重离蹲下在他眼前晃了晃，皇帝毫无反应，“煞妖在哪儿呢？”

　　傅云疏道：“在其魂魄之上。人在狂喜狂怒时，意志最为薄弱，也是最容易被邪魔附身之时。”

　　“那要如何是好？”重离问。

　　“我记得阎罗教过你镇祟除煞之法，”傅云疏道，“去清了它。”

　　“教过，但那是捉鬼用的啊，对妖怪没用处。”重离道。

　　“祟煞本为一体，煞妖名虽为妖，实是怨鬼之念。”傅云疏道，“这里的煞妖，就是死去小儿的怨念。”

　　重离点点头：“那我试试看。”

　　傅云疏没说话，站在一旁看着他。

　　重离突然有种想好好表现一番的欲望。他活动了下肩背，在皇帝面前坐下，深吸了一口气。

　　他闭上眼，念出一段往生咒，双手交叉结印，指尖渐渐升起青色的光芒。

　　看到亮光，他松了松气，咒没念错。

　　透过光芒，他看到了皇帝的魂魄，以及附着其上的灰色煞妖，几乎覆盖了整个识海。

　　人间皇帝皆为帝王星降世，虽不知是哪位星君，但于命格上强于常人，因此被煞妖侵体也不会似寻常人那般中邪疯癫，但却会失语失智，形同痴呆。

　　重离伸手想把那只水蛭一样的妖怪扒下来，还没碰到他，那灰扑扑的一团突然生出张嘴来，尖牙利齿，吭哧一口就咬了过来。

　　“哎！”重离吓蹦了起来，到退好几步撞到了傅云疏身上。

　　傅云疏扶住他的腰，没有半点情绪的眼神把他盯出了一身冷汗。

　　“我错了。”重离赶紧躲到一边低下了头。

　　“过来。”傅云疏向他伸出一只手。

　　这是要拉手的意思？重离犹豫着把手放在了他的掌心里：“干嘛。”

　　“重新念咒。”傅云疏道。

　　“哦。”重离闭上眼，从头开始读往生咒。

　　光亮于指尖升起的时候，傅云疏用力握紧了他：“把它弄下来。”

　　“怎、怎么弄？”重离忽然有点迷茫。

　　“用手弄。”傅云疏道，“你要是够灵活，用脚弄我也没意见。”

　　“谁说这个了！”重离气恼，慢慢靠近那只凶巴巴的煞妖。

　　有傅云疏在，煞妖就跟被揍了一顿似的蔫了吧唧，没有了刚刚咬人一口的勇猛，缩成一团。

　　重离两只手指把他捏起来：“尊上尊上怎么办，往哪里扔！”

　　“杀了就是。”傅云疏松开了手。

　　手上突然失去了温度，重离捏着煞妖，鸡皮疙瘩掉了一地，用力把它从皇帝的魂魄上拽了下来。

　　本是西瓜大小的煞妖离体后突然暴增百倍，瞬间占满了整个屋子，煞气冲天，惊飞了内苑之中停歇的寒鸦。

　　狂风席卷，门窗呼呼作响，重离一阵头晕目眩，想抽手却发现手被包裹进了它的身体里，吓得差点背过气去：“尊上，救、救命！”

　　“血咒化剑，杀了它。”傅云疏站一旁看热闹，根本没有要来帮忙的意思。

　　煞气充斥，重离感觉马上就要被吸干精血，大吼道：“怎么化剑啊！”

　　“往生咒第二段。”傅云疏道。

　　这个时候谁还有功夫思考，重离差点连往生咒是什么都没想起来。傅云疏却又云淡风轻地说：“你若不杀它，它迟早会吞了你。”

　　重离的整条膀子都已经融进了身体里，眼看那团黑煞就要戳脸上了，他吼道：“以吾之血，缚令冤煞；地狱诸魂，唯吾号令！”

　　重离的眼中似有风云涌起，周身血雾腾起，化作万千锋刃。话音落时，锋刃似狂涛卷积，刹那间将煞妖割碎，一阵嘶吼过后，崩塌销匿。

　　他没想到自己能爆发出这么强的力量，愣了一愣。傅云疏站在一边，更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只不过还没来得及得意，他就被暴起的风刮飞了出去，屁股摔在外面的台阶上。

　　他没来得及看看屁股，不过感觉这程度得摔成八瓣。

　　傅云疏从殿中走出来，把他拉了起来：“反应太慢。”

　　连句关心都没有，上来就是指责，重离气结，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你都不帮我一把，万一我被那东西吃了怎么办。”

　　“以它的修为还消化不了你，顶多三天就吐出来了。”傅云疏道。

　　“你……”重离简直无语，即便是素不相识的人都说不出这种没良心的话，这人到底懂不懂什么叫关心啊，“疼死我了。”

　　“哪里疼？”傅云疏问。

　　“屁股，屁股杵地上了！”重离没好气儿地说。

　　傅云疏把他拉过来，手放在了他屁股上。

　　“哎！你干什么！”他吓得往旁边连蹦好几步。

　　“还疼么？”傅云疏问。

　　重离戳了戳屁股，又扭了扭腰：“嘿，不疼了哎。”

　　傅云疏转身回了殿中。皇帝刚睁开眼：“大师所言可真？”

　　他好像并不记得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傅云疏颔首：“陛下若想和娘娘即刻相见，老道便在此施法，助陛下远上蓬莱。”

　　“好，越快越好。”皇帝道。

　　“把祭神之血搬出来。”傅云疏对重离道。

　　重离一百个不愿意，但此时显然不是唱反调的好时机。他不得已忍着恶心，把那一缸血给搬了出去。走到花园时，他差点吐进缸里。

　　傅云疏装模作样地挥动拂尘，口中喋喋不休念着临时编纂的咒语。皇帝站在一旁，神情紧张，时不时搓手跺脚，冷汗涔涔。

　　傅云疏定住拂尘后，缸中的血液变了颜色，慢慢变成了一缸清水，腥臭的味道也渐渐消散。

　　皇帝看着眼前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

　　“开！”

　　不得不说，傅云疏的演技简直天衣无缝，天王老子都挑不出个错来。话音刚落，一条碎玉长阶出现在皇帝脚下，另一头直冲云霄，没入淡淡云海之中。

　　傅云疏道：“陛下，这就是蓬莱之路。贵妃娘娘如今在蓬莱山上，作蓬莱仙君座下的霓裳仙子。陛下可与贵妃娘娘在阁中一见，一柱香后会有仙鹤送陛下返还长安城。”

　　蓬莱是八荒海洋上十洲三岛之一，的确是蓬莱仙君的家，但霓裳仙子和仙鹤送还之语，纯属胡扯。

　　“当真？”皇帝脚踩云桥，荡出一层浅淡的涟漪，“走过去真的能与寡人娘子见面？”

　　“当真。”傅云疏给了他一个确认的眼神。

　　皇帝信以为真，双足踏上云桥：“大师不与寡人一起？”

　　“老道修为尚浅，不敢乱闯蓬莱惹恼神仙，也不好打扰陛下与娘娘相会。”

　　“多谢大师，待寡人归来，必有重赏。”皇帝神色微微激动，双手一拱，便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待皇帝身影消失在云桥烟雾中，重离才道：“尊上，你真让他去蓬莱了？他这等凡人前去蓬莱，恐怕要冻死在海上。”

　　“想去看看么？”傅云疏脱掉了清一的壳子，变回了原本的模样，看起来顺眼了许多。

　　“好啊。”重离点点头，又伸出手接了一片缓缓坠落的雪花，“只是这人间时令要怎么办？”

　　傅云疏看了看四周，闭上眼睛，周身散发出淡淡海蓝明光。

　　片刻之后，光芒消退，傅云疏复睁开眼道：“好了，走吧。”

　　“这就完了？”重离大失所望，本以为他身份尊贵，施法恢复时令也会花里胡哨，没想到就这样静静站了一会，就完了？

　　“那你想怎样。”

　　“我没感觉到暖啊。”重离应景地颤了一下，“好冷。”

　　“人间与仙界不同，施法需温和缓慢，否则容易引起骚乱。过个几日，就能感觉到了。”

　　重离恍然，仙界首尊果然就要比旁人想得多。

　　“走了。”傅云疏道。

　　从云桥而过，人间景色就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幽深曲折的小路。路旁一片赤色花海，馨香馥郁，如织如绣。

　　“这是蓬莱？”重离皱眉，“海呢，山呢？”

　　傅云疏挥了挥袖子，赤色花海变成了白云蓝海，仙山矗立，风云摇转；玉管凄切，仙鹤绕翔。

　　“啊，海！”重离撒丫子就想往海里跑。

　　傅云疏一把把他拉回了身边：“站这别动。”

　　“干什么啊，我想去看看。”重离不满。

　　傅云疏指了指海中一座仙山，遥遥可见山头一男一女相对垂泪，那女子便是寝殿中画像上的模样，更比画上艳三分。

　　重离看着俩人柔情脉脉，马上就要抱一块啃了，叹道：“也许他们是有几分真情吧。”

　　傅云疏笑了一声。

　　“怎么了，笑什么。”重离看着他。

　　傅云疏但笑不语。

　　过了半个时辰，山头上的人互换了信物，一只仙鹤飞来接走了恋恋不舍的皇帝。洛盈贞从山头上飞下来，手上还拿着一只金凤挂珠钗。

　　美人垂泪的场景消失了，她冷漠地看着珠钗，然后啪地一声捏成了两半，连带着把重离的心给捏跳了两下。

　　洛盈贞把钗子扔了，走到傅云疏身边：“尊上，你身边的女仙还少么，再有这种事儿别喊我，恶心他娘给恶心开门，恶心到家了。”

　　这声音……

　　“夫子！”重离惊道，这这这是阎罗的声音！

　　“这不比你原来好看？”傅云疏哼笑一声。

　　“是吗？”阎罗不恼，扭了一下腰，纤纤玉手搭在傅云疏胸前，“尊上，我美吗？”

　　“你是贵妃不是娼妓，别恶心本座。”傅云疏把他的手捏起来丢在一边。

　　“不解风情。”阎罗翻了个白眼，摇身一变，变出来一张木头似的脸，对着重离笑了笑，“阿离是来看为师的么？”

　　重离没说话，阎罗在他心中的形象在他听到声音的那一刻起就崩塌了，崩塌得渣都不剩。

　　他明白了傅云疏刚刚那个不屑的笑是怎么回事。

　　“你们竟然糊弄人。”重离道。

　　“这不叫糊弄，这叫权宜之计。”阎罗道，“洛盈贞早已转世，我上哪儿给他弄个真人来。我为了他晚节不保，已是仁至义尽了。”

　　重离讪笑两声：“行吧，你们愿意糊弄他都已经是意料之外了。”

　　“主要是人间的皇帝都是星君下凡，若处理不好等他回归仙位容易引起龃龉。”阎罗道，“若是个寻常人，直接把魂儿勾回来重新转世就是。要是让旁人看到本君男扮女装，节操定然不保。”

　　“那这蓬莱……”重离看了看四周。

　　“幻术而已。”傅云疏又一挥袖，蓬莱之景支离破碎，变回了黑漆漆的小道和血色的花海。

　　“此是鬼界黄泉，你们难得来一趟，到我阎罗殿坐坐去。”阎罗笑道。

　　重离不是很想去，他最初的记忆就是鬼界地狱里漫天撕成碎片的血肉。但傅云疏跟着阎罗走了，他也只能跟上。

　　黄泉路直通鬼门关，再往里走就是忘川奈何桥，和冥府高低起伏的楼宇。

　　一路上，重离见识了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鬼怪。

　　全身皮肉腐烂的腐尸鬼，腹大如斗或者开膛破肚的母子灵，通体深蓝的死婴鬼，斩首而死满地爬的无头鬼，舌头耷拉到地上的吊死鬼。

　　惊吓来得太快太多，稍有不慎就是一串连环惊吓。

　　纸钱满地，风过漫天飞舞。鬼节没有日月星辰，只有满街飘扬的红灯笼，微微亮的街巷里总觉得有什么东西飘过。但凝神细看，却是什么都没有的。

　　重离莫名想起最初包裹在这些东西里面时深深的恐惧，他靠近傅云疏，拉住了他的胳膊。

　　傅云疏回头看了他一眼。

　　“怎么？”

　　“有点…黑。”

　　“哟，小阿离，你还怕黑？”阎罗转过头来。

　　“不怕。”重离摇摇头。

　　他还真不怕黑，但如果一片黑里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在，那就另当别论了。

　　“大概是一直待在长生天上没机会出来见识见识，养得跟个小鸡子似的。”阎罗道，“尊上，要不把他放我这里待几天？”

　　“不……”重离马上回绝。

　　“随便。”傅云疏道，“羽萧的事还未处理，本座也没功夫看着他。”

　　“不……”

　　“行啊，正好我带他去十八层地狱看看。”阎罗道。

　　“不要！”重离终于把这两个字喊了出来。

　　傅云疏和阎罗都停下来看着他。

　　“我不想待在这里。”重离说。

　　“你带着他吧，事太多了。”傅云疏根本没搭理他的抗议，往空中丢了一颗星子，天九在星辰的辉芒中走了下来。

　　傅云疏坐在天九背上：“我回去了。”

　　不等重离说话，天九已经跃进了浓黑的云层中。

　　他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傅云疏随意丢在了鬼界的事实。

　　这人怎么这样！根本不听自己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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