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乱也

　　即便阮翕先前没想到，眼下谢朝寒一点破，联想起梅潜离开时没头没尾的几句话，再迟钝也该明白过来，梅潜分明是故作亲昵，有意透露出他是凌虚派不为人所知的小弟子，且即将代表凌虚派出战争选武林盟主。

　　凌虚派在江湖上一直颇为神秘，传闻几代单传，收徒极为严格，非有缘人不教；且向来我行我素独来独往，神出鬼没不理江湖之事。故而当初流云追月名满天下，却鲜少有人见过梅上雪真容，甚至他站在面前，只要不曾显露凌虚派绝顶轻功，根本无人会想到眼前这位慵懒闲散不爱理人的公子，就是身法莫测暗器诡谲的梅上雪。如今这位梅上雪突然冒出个师弟，自然激起江湖人士极大的好奇心，其好奇程度比之落英门的私生子只多不少，自然在第一时间转移了众人注意力，让他们走得大大方方干干脆脆。

　　谢朝寒曾对梅潜祸水东引的法子表示鄙视，眼下阮翕这如见亲人的模样更是让人忍不住哀叹羊入虎口。

　　阮翕却并不在意，回过味来后目中神采更亮了几分：“能派上用处，阮翕不胜荣幸！”

　　谢朝寒瞪眼：“……见过傻的，没见过傻得如此非同凡响的。”

　　梅潜咳嗽一声，有些不自然地偏过脸，跃马而上指点着前方：“再往前三十五里地有个村子，快些赶去天黑前正可投宿。”

　　阮翕郑重点头，收好包袱往肩头一甩，正要上马时突然想起：“只有两匹马……？”

　　梅潜一夹马腹，已走出数里。

　　阮翕只当是师兄对自己的试炼，提了内力就准备追。还未迈出一步，有只手伸到面前，白皙修长，指节分明：

　　“铁公鸡不惯与人亲近，跟人同乘一骑能别扭死，你别在意。”

　　“不在意不在意！”阮翕没有细想，高高兴兴握住伸来的手，一个借力跃上马背，“多谢谢兄！”

　　“谢谢兄是谁？怎没听说过？”谢朝寒玩笑着，马鞭重重落下，响亮鞭声中宝马奔腾而去，一串烟尘扑面而来，全扑上梅潜。

　　梅潜黑了脸，跟着打马追上。

　　开幕大会尚进行得如火如荼，谢朝寒身为落英门代表提早离场本就极易惹人猜疑，虽说忧心忡忡恨不得快马加鞭赶回落英门，但顾及到路上仍会遇上不少往斗辅堡赶的能人侠士，若是遇上一两个认得自己的，一番好奇追问下来多少还是有些麻烦。故而，三人不敢太过急切，赶路赶得时快时慢，途中运气不好遇上一两个旧识，还得歇下来喝酒叙旧，一来二去耽误不少时间，待回到落英门，已是六日之后的黄昏了。

　　落英门位于中原宋州，黄河之畔，一马平川。据说是二十五年前，落英剑谢天赐大侠行走江湖之时，在此地发现一大片泡桐林，因为实在喜爱此处幽静怡人，便斫桐木造房，遍植百花，一手创建了之后名满江湖的落英门。

　　算来，与少林崆峒等根基深厚的名门大派相比，落英门崛起得太快，几乎令人猝不及防，仿佛是一夜之间突然有人凭闻所未闻的落英剑横扫天下，在所有人反应之前摘得第一剑的称号。

　　朝闻会对此曾有评述，二十五年前正是旧十大门派与侠名虞谷一战之后，黑白两道俱是损伤惨重之时。侠名虞谷夏殷身死，座下四大护法折去一半，巅峰时期的数万教众树倒猢狲散；十大门派中百川山庄上官诀身受重伤，加之中毒性命垂危，青灵山一蹶不振，莲心岛败落，绝澜宫内乱，其余各派自顾不暇，江湖一时侠名萧萧，当真应了魔教那一句侠名不复。所幸在此时有谢天赐脱颖而出，一人一剑惊艳武林，使得落英门初创便声名鹊起，拜山投师之人不计其数，所谓时也运也。

　　英雄不问出身，何况谢大侠广交天下友，为人豪爽正直义字当先，亦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江湖中人也就不在意他师出何处从前如何，倒是谢大侠与朋友言笑时吐露，自己也是半路出家，家中经商小富即安，年少时也是一心科举，只是实在不是读书的料，成天想着拜师习武。家里人对此不置可否，只取出祖上流传的一本书交给他研读，他读着读着心有所感，竟发觉这是本剑谱！原来自家祖上也曾是武林世家，只是厌倦了打打杀杀的日子，携妻儿隐退，封剑弃武，令子孙从商从文，不再过问世事。未曾想几代之后，倒又有武魂觉醒，似是宿命一般。

　　此事极为传奇，曾被朝闻会编作话本流传，然而二十年前江湖萧条人才凋零，人们对此等故事也不似如今热衷，话本并未流传太广，连阮翕都不曾收集到。

　　故而今天听谢朝寒说起，阮翕只觉得奇之又奇，忍不住也天马行空地想象起来自己是否也曾是祖上弃武从商，自己才这般喜欢武学。

　　谢朝寒转着短笛不无感慨：“当年避世隐退封存绝学，几代后又兜兜转转回了江湖。有人避之不及，有人心心念念，当真是有趣。也不知我家那些祖宗，见着如今的落英门会不会气活过来。”

　　“习武之人多爱武，或许他们亦有不甘，不愿一身绝学当真就此消失于世，这才留下秘笈等有缘人参悟。”马蹄声一颠一簸，梅潜的声音也荡在桐林里。

　　“或许吧。”谢朝寒耸耸肩，道，“老爷子年少时，祖父祖母不乐意他习武，待点了头他又错过了最佳年岁，迟迟不能练成最高层的落英剑，想想也确实遗憾得很。”

　　“确实可惜……”阮翕安慰，“谢兄资质如此出众，日后定能练成的！”

　　谢朝寒一脸无辜：“我早就练成了。”

　　阮翕：“……”

　　谢朝寒神情轻松，打着马往里走：“不客气地说，如今江湖上下，没有人的剑能比我更快，天下第一剑之名可不是看脸给的，你们也不必担心简凌，他不是我的对手。”

　　梅潜瞥他一眼：“再快的剑都削不薄你的脸皮。”

　　“我说的都是实话。“谢朝寒引着他们往里走。落英门就在黄河边上，泡桐叶阔大如扇，遮蔽了视野，触目可及的唯有大朵大朵倒钟一般垂下的泡桐花，泛着淡淡紫色，前日雨过，落了一地。河滩之畔，又有一大片荻草，形似芦苇，随他们走近摇摇晃晃。

　　“父亲喜欢荻花。”谢朝寒道，信手折了一杆在手中把玩，“在这里种了一片，费了许多心思。”

　　见他目光又沉淀下来，阮翕也不由自主想到另一个可能——此处并非荻花生长之处，荻花也并非观赏花卉，这般费心种植，莫非是因为什么人？

　　有支响箭倏然上天，层层遮蔽的泡桐林中，不知几时蹿出十数人，团团围上前来，一例的雪青武服，衣角袖沿绣着荻花纹案，摇摇曳曳与他们身周荻草一般无二。

　　谢朝寒正了正身子，端坐马上一本正经道：“再过几日陆续将有江湖侠士前来，引路告示之类还没做好？”

　　一众弟子齐齐抱拳俯礼：“大师兄一路辛苦！”

　　谢朝寒扬扬下巴：“拍马屁也没用。我定的二月十五之前要将所有路牌指示摆放完毕，你们准备得如何？直接报进度，不必多说。”

　　为首那人直了直身子，深吸口气道：“路牌都做好了，只是师父让我等晚些再布置，说是要等师兄回来再议定。”

　　“不用议了，我直接定。”谢朝寒干脆道，“照原计划。今日已二月初十，最迟十三，若还未布置完毕——”

　　众弟子不约而同后退一步。

　　谢朝寒倾身，不怀好意地晃着手中荻草道：“老规矩。”

　　为首那人耷拉下脑袋，垂头丧气：“是。”

　　阮翕的好奇心又被吊了起来，意外的是，这次连梅潜都多问了一句：“落英门更新了惩戒条例？”

　　“我前阵子定下的，比杖责思过什么的有用多了。”谢朝寒勾着唇，盯着梅潜的眼睛亮了亮，“要不要试试？若有用，正好借鉴回去管教你师弟。”

　　阮翕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说话间，面前泡桐深林次第移开，曲径通幽，再走过几步，长路一转，眼前豁然开朗。

　　桐木楼阁错落有序，栈道回环，小楼高台，无一不是细致精巧；与外头密密的泡桐林不同，此处砍尽高木，遍种百花，一眼望去，栈道两边寒梅正放，迎春半开，桃李吐蕊，间或有些许碧叶幽幽落下，正落上马蹄。

　　道旁有一大石，上书“落英门”三字，铁画银钩，颇见风骨。

　　三人在大石旁下马，将缰绳交付与守门弟子。

　　“此处便是落英门……”谢朝寒话音未落，便听脚步声急急而来，落叶飞花相继踏碎，有风扑面，携来的衣角带着清雅香气。

　　谢朝寒接了个满怀，嘴角牵起笑意：“跑慢些。”

　　怀中的姑娘抱着他的手臂，细细柔柔的声音掩不住满满欣喜：“哥，你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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