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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州(三)
楼落时看着檀镕琪,摇了摇头:“琪儿,你还有许多事不明白。”
“不明白?”檀镕琪皱着眉,那熄下的火又有欲燃之势,他声音捎着些冷冽,“楼姐姐,我不是小孩子了,我长大了。”
是啊,琪儿长大,她的琪儿长大了,楼落时望着檀镕琪眉眼似粘着霜的冷,他再也不是那个爱哭鼻子会同她撒娇的琪儿了,他该是成为一个杀伐果断的帝王了。
“琪儿长大了,姐姐很开心。”楼落时目光像是那春天里和煦的日光,柔暖柔暖的,檀镕琪面上的霜渐渐化开了,但也不愿同楼落时再揪住这处深谈,他岔开话题,声音有些沙哑与疲倦:“楼姐姐,你这次去平宁,路上要小心。”
“嗯,会的。”楼落时微笑着点点头,其实她还想要同檀镕琪聊很多,譬如帝王要学会沉气,要学会忍耐,譬如万事不是他想得这么简单,譬如他不可再如今日这么任性妄为……她想同他说的还有很多,她想攀过二人间无形中竖起的壁垒,去问一问她的琪儿,为什么她觉得他二人间好像已经愈行愈远了。
可这一切,她都咽了回去。琪儿已经长大了,这些道理,日后他都会明白的。楼落时涩着嗓子,道:“陛下,若无事,臣便退下吧。”
檀镕琪木木看着她,说,“退下吧。”
望着那道瘦削身影消逝在殿门,檀镕琪沉沉吸了口气,又屏息,摊开一张纸,起身提笔练字,可只在纸上划下一横,他便突然勃怒,将手中笔狠狠往地上一摔,整个人怔愣在那里。
燕九弯腰贴着门碎步滑溜进来:“陛下息怒。”他跪下身子,膝行至笔前,欲将那支笔捡起来,一只明黄靴子却正正踩在了那管细毛笔上,檀镕琪俯看着他,问:“朕是不是做错了事?”
“您是陛下,怎么会做错事呢?”燕九伏在地上,掐着嗓子说,“陛下是天子,一切都是旁人的错。”
“对,是他们的错。”檀镕琪点点头,步子未挪开,仍将那笔踩在脚下。
“楼,姐姐同皇叔,”檀镕琪喃喃自语,眼神流露出一股惆怅与哀伤,可蓦地,他收住了所有感情,漠然望着脚边的燕九,道,“燕九,记住,你若胆敢背叛朕,朕便戳瞎你的眼,挑了你的筋,教你不得好死!”
“奴婢不敢。”燕九身子抖索着,颤着音道。
檀镕琪似乎很满意他这表现,将脚抬开了,衣袍贴着他的耳朵走过。
*
“孙大人,恭喜了!”下朝后,平日里同孙尧之走得近的几名小官吏纷纷向他“贺喜”。孙尧之面上呵呵,出了大内后,贼眉鼠眼往四周悄悄溜了一圈,见旁边无人,拉住身边人到了一偏僻处。此时,他那装得喜气洋洋的向上提的脸皮终于都塌泄下来,啐了一口,道:“喜气个屁,我真是倒了他祖宗十八代的大霉,你说,前排那些个大官不点,陛下他干嘛非得要我呢?”
“那是陛下圣眼识人,晓得尧之你是那天命之人!”旁边的狐朋狗友仍在幸灾乐祸。
“去你的。”孙尧之拂袖扫了那人一眼,面上又皱得跟条苦瓜似的,哀吟道,“怎么我就接了这么个倒霉差事呢?你说,谁不晓得平宁这滩水有多脏,前头那些大人物都哑巴了,我一个小小官吏往前撞,不是寻死么。”
“其实,这事也不见得都是坏事?”一人摸住八字胡,琢磨道,“不是还有那楼大人么,她便是专门奔着要清这滩水去的。此行,尧之你若肯搏一搏,帮楼大人扫了这浑浊,来日,可不愁升官发财了。”
“是啊是啊,陛下不是允了你,到时让你做那平宁知府么?”其余人附和,道,“到时,飞黄腾达了,可别忘了我们这群人。”
孙尧之不说话,只是吊梢住眼,瞧着这群狗友,吐出一句话:“这差事,让给你们做,要不要?”
听得这话,那群围拢在一处的人如鸟兽般散开,皆是摇头摆手:“不了不了。”
孙尧之哂笑一声:“我还能有命活着回来?那楼大人,我看,她也是偏行险招,视死如归,准备来个鱼死网破。”
“那,尧之,”方才出对策的那人欲言又止,那一直摸着八字胡的手终于撤了下来,他紧了紧面上神色,道,“不如,你去同张大人商量商量。”
一众人望着提意的那人,面上神色复杂,孙尧之没有接话。
空气像是凝滞住了,去同张大人商量商量,这话像是魔咒般,荡在空气里头,久久不散。他们都晓得,那意味着什么。
良久,孙尧之对周围人说:“诸位弟兄,我孙某此生无大志,也无什么钱财,幸交了一群志同道合的友人。诸位与我,皆为六科给事中。孙某自觉居其位却未能尽其职,愧对“谏言、监察”四字。此去平宁,我虽恐前路,但知不能再退。”
孙尧之平日是个吊儿郎当的,同这些人喝酒吃肉,作诗胡吹,争论朝事,却只是逞口舌之快,不敢拿到场面上去说。这回正经起来,倒将一众人的一腔热血点燃起来,教他们对他刮目相看。
“我只忧,家中老母同妻儿无人照顾,若我真不能回,还请诸位兄弟照拂一二。”孙尧之双手叠覆,深深弯腰,冲旁边人行礼。
“你,你,”那提议人语噎,将他扶起来,“尧之,你这是做什么呢?”
“你且放心去,身后我们都替你担着!”众人纷纷道。
“呵,我今日才晓得,原来尧之也是个志向不小的。挺行的啊,尧之,深藏不露啊。”有人将手搭在他肩膀上,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
“去你的。”孙尧之将那人的手打开。
众人一团哄笑,勾肩搭背哈哈笑着往明正大街上走去,就像他们少年时的模样。他几人皆是从翰林院里出来的,年少时意气风发,颇有指点江山要气吞山河的气势。可叹这气势终教碌碌无为给吞没湮灭了。
“今日,我请客,去雅望楼,包个最好的厢房,咱兄弟几个,来个不醉不归!”不知谁高喊。
“好!”
孙尧之喝得酩酊大醉归家时,老母亲同小女儿已经睡下,只余正屋那还一盏灯亮着。他推开门,见妻子正在灯下缝补衣裳。听得声响,云娘头也没抬,只是皱眉,有些嫌恶:“今日,怎么又喝这么大了?”
“云娘,我今日高兴,真高兴啊!”孙尧之含糊说着。
“小声点。”云娘嘘了他一声。
孙尧之将食指伸出,贴在唇边,学着云娘,轻嘘了一声。
“这个月俸禄发了没?隔壁李大娘家还欠着几两银子呢,这回她催得紧。”云娘将银针对着灯火,舔了一下手中线头。她晓得这个没出息的准会说没银子,罢了,她只是随口一问,也不指望他真能掏出些银子。
孙尧之摇了摇脑袋,又神秘笑着,嘻嘻说:“云娘,我告诉你个秘密,我私下里还藏了些银子,就在井边那块石碑下。”
云娘穿针的动作一顿,怪异望着孙尧之,见孙尧之脸上染着兴奋的红晕,啧骂一声,说:“屋里给你备了醒酒汤,去喝。”
孙尧之站在那里只傻笑,笑得云娘觉得心里有些发毛,她转过头,继续穿针,不去理那个傻帽。
孙尧之摇晃着走进里屋。待云娘将手中衣裳都补好了,她揉了揉眼睛,只怪怎么还没见那傻帽回来,起身去看,却发现那酒鬼正入了小卧房举着烛在女儿旁边认真瞧着。
“作甚么呢,孩子睡着了,别吵醒了她。”云娘压着嗓子将孙尧之推了出去。
“嘿嘿,我瞧瞧西儿。”出去了,孙尧之憨憨笑着。
“白日没瞧够,偏要晚上回来瞧。”云娘狠狠剜了他一眼,怪气道,“你白日都不归家,晚上也不晓得钻哪处鬼混,有什么时间陪西儿。今儿个,遭雷劈了?”
若是在平日,孙尧之必然要同她大吵一番,可今日,云娘望着这醉鬼,心想,难道真是教雷给劈了。
“睡觉。”孙尧之脱了衣裳,倒在床上,闷头大睡。
次日早晨,他惺忪着睡眼从屋里走出来,正见云娘从井边碑下挖出个小匣子,登时清醒:“你你你,你这毒妇,作甚么呢!”他两步并作一步,跑去要夺回那匣子。
“孙尧之,你长本事了啊,藏了这么多银子,家里穷得都揭不开锅了,你倒好,两手不管家中事,自己攒着银子在外头花天酒地。我厚着脸皮,还要去向李大娘借了一回又一回银子,你良心都教那野狗给啃了,你个王八蛋!你个该遭千刀万剐的!你个活该遭雷劈的!”云娘一手护住匣子,一边破口大骂,将孙尧之骂了个狗血淋头。
孙尧之不甘示弱,驳斥道:“每月俸禄大半我都交给你了,家里开支都由你管着。这些银子都是我自己平日里省下来的零头,你这女人小气得很,一分钱都不拨给我。若我不藏些钱,怕是连绔子都没得穿。
你这恶妇人自己不勤俭持家,反倒怪起我来了!蛮不讲理,蛮不讲理!”
“你这种不顾家的,就该连绔子都没得穿!”云娘反骂。
他二人大清早的又吵起来了,孙尧之的母亲在屋里终于听不下去了,拄着拐杖,出门,将这两人劝开了。
二人一早上都冷着脸,谁也没理谁。吃饭时,孙尧之冷不丁甩出一句话:“我过几日要出一趟远门。”
云娘没理他。他又对着老母亲说:“娘,我不在家的这些日子,你要照顾好自己。”
“好好好,晓得了。”老母亲缓缓点着头,又苦口婆心劝,“你同云娘啊,都是要搭伙过日子的人,不要总吵架啊。”
云娘轻嗤一声,翻了个白眼。
吃过饭,孙尧之出门,正好碰上楼府派来的人,传口信,说,让他安置好一切,明日启程。
孙尧之回头看了眼身后的木门,说了句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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