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想借一口阳气

　　秋雨过后，气温骤降。

　　黎锦光伸出手指感受了下风向，发觉这凛冽的秋风还没自己的指尖寒凉，便没太过在意。

　　想起那日阎贺云说过，体寒之人，体质两种极端，一是极度健康，二则极度虚弱。

　　他便是那极度健康的。

　　印象中，黎锦光从没吃过药，也没有受过风寒。儿时曾在大雪寒天的晚上穿着里衣在雪地里打滚，阿三为了抱他回去，在雪中左抓右抓，过了好半晌才把他抱了回去。结果阿三第二日便受了风寒，吃了好几日的药才逐渐好转。

　　他感受不到寒冷，或者说是他只能感受到比自己体温更低的寒冷。

　　黎锦光靠在马车前赶马，右腿屈起，左腿在下面荡来荡去，纱帽内的嘴角还咬着一根随手揪来的嫩黄树叶。

　　没有一丝柔弱贵公子的模样，放浪洒脱，估计这幅样子要是被阎大将军瞧见了，怕是都认不出他来。

　　一个人晃晃荡荡往前赶路，眸光冷淡，目光所及之处无一丝红光可见，黎锦光轻不可闻的叹息一声。

　　难得的对自己究竟何去何从产生了一丝丝惆怅。

　　他身上的阴气已越发浓烈，在旁人眼中他和普通人没两样，若是落在有些本事的奇人异士人的眼中，他便是一团行走的雾气。这雾气仿佛活物一般翻滚奔腾，都快把他整个人完全包裹住了。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黎锦光自言自语：“我就不信找不到那一线生机。”

　　他这身日渐浓烈的阴气不知能挺到何时，要是这阴气最后浓烈的连他的双眼都遮住，那他估计真的离死不远了。

　　思索间，他看见不远处的树林之间有一拄着木杖拐棍儿的妇人，手头还牵着个大概三四岁的半大孩子。那孩子正哭哭啼啼，一边抹眼泪，一边不情愿地跟着往前走。

　　黎锦光只瞧见一眼便打算收回，他本就性情冷漠，骨子里也没多少多余泛滥的情感在，自在随心，乐哉乐哉！

　　马车哒哒哒地走过去，没一会儿，马车又哒哒哒地退了回来。

　　黎锦光嘴里轻轻“咦”了声，又把目光落到那一大一小两人身上。

　　这回他看的分明了，那拄着拐杖妇人的身上竟然冒着一股股浓烈的黑烟。

　　这并不是他的错觉。

　　黎锦光吓了一跳，连嘴里的树叶子都掉了。这怎么回事？这、她身上起火了？？？？

　　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了，黎锦光停下马车，运用轻功快步赶到那两人身前拦下。

　　结果更让他惊讶的一幕发生了。

　　这妇人身上分明无一点明火燃烧的迹象，穿的衣服也完好无损。

　　黎锦光揉了揉眼，这妇人身上还是有那一股烧焦般的黑烟，蒸腾而上。

　　这可真是奇了怪了。

　　那妇人瞧见突然出现在面前的白衣男子，登时吓了好大一跳。眼神滴溜溜地转，随后伸手一把拉过那孩童挡在身后。

　　“你这人怎么回事！不出一声站在这！吓死个人啦！”妇人的口音听上去不像这附近的人，黎锦光小时听阿二说起过，说外面住的地方不同，就连口音也会大有区别的事儿。

　　那半大孩子是个小男童，长得浓眉大眼，一脸的贵气相，却穿的破破烂烂，连鞋子都漏了脚趾，此时瞧见有人在，顿时哭的更大声了。

　　黎锦光展开扇子摇了摇，被这种现象绕晕了头，结果忘记自己还带着纱帽，扇出来的风全挡在外面。

　　气的他直接把纱帘掀了上去。

　　哭声嘎然而止，那小男童的眼泪无声的滑落，直愣愣的盯着黎锦光看，连嘴巴都忘记合上。

　　那妇人也被惊了一瞬，嘴里“呀”了一句，随后闭上嘴，眸中闪了又闪，不知在思量什么。

　　黎锦光心气儿顺了，语气便也软了下来，又恢复成了翩翩贵公子的儒雅，他面带笑意地跟妇人道：“真抱歉吓到你了，我迷了路，只是想来问一下，你可知这前方是什么地方吗？”

　　妇人咬了咬唇，用蹩脚的口音说：“我也不认得，你要没事，就别挡路。”

　　“如此，是我唐突了。”

　　黎锦光退到一旁，打算回马车里再仔细瞧瞧，这黑烟出现的巧妙，他承认他被勾起了些好奇心。刚迈开脚步，结果衣角突然被人揪住。黎锦光回头一看，那小男童已然恢复了些神志，这会儿正用流着泪的眼楚楚可怜地看着他。

　　“你这孩子！快撒手！你把人家衣服弄脏了怎么办呀！”

　　妇人拽孩子的力道大极了，黎锦光清晰地看到小孩子的肩膀都被抓红了，可这妇人依旧在拽，丝毫没有疼惜的意味。小男童却只用眼睛盯着黎锦光，小手死死拽着衣袍，固执的一动都不动。

　　黎锦光微微察觉出一丝异样来。

　　他半蹲下来，与小孩子平视，伸手轻轻捏了下那妇人手腕的一个穴位，妇人顿时痛呼出声，更被这人刺骨的凉意给吓得心惊肉跳。

　　妇人咬了咬牙，依旧不肯挪动脚步，只忽然露出一抹笑来，嘴里换了语气，变的好声好气：“娃娃，快跟我走呀，再不走天快黑啦，咱俩还好回家呢。”

　　小男童不理他，依旧看着黎锦光，目光炙热又焦急，小身体也不知是冻的还是疼的，一直哆嗦着。

　　黎锦光一身阴气，不敢碰孩子，两手不知往哪放，只能垂下手，轻声细语地问：“你拉着我是做什么？你有事要与我说吗？”

　　他本以为这孩子有些痴傻，可这会儿瞧他眼神又似不像。小男童瞧这人离自己如此之近，猛地一下不管不顾就往他怀里扑去，这可把黎锦光惊了一瞬。他这一身不详的阴气，万一伤了这孩子可怎么得了！

　　黎锦光慌忙间往下看，瞧见一丝雾气落到孩子身上，眨眼间又烟消云散。

　　黎锦光松了口气，看来这孩子八字硬的很，这阴气伤不到他。

　　“你好好跟我说，你为何拉着我？你不想与她走吗？”

　　小男童拼命点头，一双紫葡萄般的双眼委屈又恐惧，半晌，才哆哆嗦嗦，声音又小又脆地道：“我要，娘，她说，要带我找娘。”

　　“找娘？”黎锦光眼神瞬间结了层寒霜，直直投向那这会儿又有了些退意的妇人。

　　“她不是你娘吗？”

　　小男童突然就哭了，声音撕心裂肺，大声痛诉：“她不是，我娘不见了，她要带我找娘，但是，已经好久了，都没找到娘，她还打我......”

　　那妇人脸色大变，对上黎锦光冰冷的眼神，顿时笑的有些牵强：“你可别听这孩子胡说，我是他娘，我们、我们要去探亲的，孩子八成是、是饿了！对，孩子饿了，他就愿意撒谎，这位公子，你不用管他啦！”

　　黎锦光连这妇人的半个字都没信，只掀开这孩子破烂的衣服，里边果真都是掐痕累累，青一块紫一块。在看那妇人，穿的虽不是顶好，却又暖又厚。

　　黎锦光这十七年久居杨家村，他目不能视的时日里耳朵便尤其灵敏，倒是听了不少村民们凑在一起的闲话。他记得好像是有人说起过，说现在的人心思恶毒极了，偷偷拿别人的孩子送去没子嗣的大户人家换银子，缺德的很！

　　还说这孩子要是真被送去心善的大户人家倒是算好，更有那以虐待为乐子的人，买下孩子后，做的那都是畜生不如的事！

　　黎锦光掀了掀眼皮，目光无波无澜，只冷的瘆人。

　　他早些只拿这种事当故事听，却没成想真的让他碰上了。

　　那阴气缠绕在妇人手腕间，久久不散。

　　黎锦光心下了然。

　　这女人八字轻，若是碰上他更多的阴气，怕是没有好下场。

　　黎锦光重复对那妇人说了一次，这一次的语气轻而又轻，暗藏无尽的危险之意：“我在问你最后一次，这孩童，可真是你的？敢于我去报官吗？毕竟这孩子口口声声说你不是他娘，我想，官府也应当很愿意彻查此事。”

　　妇人忽然谄媚的笑了出来，“诶呦你看，闹了笑话啦，我也是好心帮孩子找娘嘛，既然他要跟你，你带走就是啦，那你去带孩子找娘嘛，我还省得麻烦啦！”

　　这妇人紧张至极，竟是连口音都忘了遮掩，拄着拐杖不断往后退，看样子是想跑。

　　黎锦光冷笑一声，瞧这妇人心虚的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是不知这孩子是这女人偷走的第几个孩子了。

　　至于这人身体中冒出的滚滚黑烟，八成就是魂魄都染上了肮脏，坏的冒烟了。

　　“孩子既然要跟我，我自然要带他走，至于你……”黎锦光慢慢露出一个温柔的笑，上前两步，双手握住妇人冒着冷汗的手，轻声道：“您帮这孩子找娘也怪辛苦的，瞧您，都出汗了，我帮您擦一擦吧。”

　　黎锦光抬手在这妇人的额角上点了点流下的汗水，又拍了拍妇人衣袍上的灰尘。

　　管他合不合礼数，他自然也不是真心实意要帮这妇人的。

　　妇人推拒两下，随后也不知动了什么心思，竟红着脸，硬生生受了这番好意，更把自己的拐杖往自己身后藏，露出些女儿家的羞涩来。

　　大抵是从没这般好看的男子为她做过这些，美色当前，没人能受得住。

　　黎锦光担心阴气沾染的不够，还想再借机往上挥舞着，结果身后那小男童竟站了出来，死死拉住黎锦光的手臂，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也罢，就这样吧。

　　黎锦光瞧这妇人身上黑烟与阴气缠绕，怎么看怎么不祥的模样，堪堪收了手。

　　“如此，我便领这孩子去报官，找他爹娘，您……好自为之吧。”

　　妇人依旧红着脸，失魂落魄地转身，一瘸一拐的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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