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如菟

　　两人风一样地离去了。
　　项灵犀惊疑不定，这两人来者不善，来去匆匆，但从头到尾只针对她，似乎和卫漆失踪关系不大。
　　这时罗侍卫来了，低声禀告道：“陛下与高、李侍卫潜入神殿查探，派某向贵妃传话，陛下安然无恙。”
　　项灵犀追问：“他们何时去的？何时传来消息？”
　　罗侍卫答：“陛下寅正外出，才将高侍卫传来消息。”
　　项灵犀略放下心，留话道：“南越皇帝正请我们去神殿，既然陛下来不及回来，我便去神殿等他。”
　　她在心里埋怨，这人真是，不是说好了一起去神殿寻找证据吗，结果又撇下她……

　　项灵犀带着小萦准备出殿，恰逢宫女来送雨具和木屐，原来要下雨了。
　　半路雨急急下了下来，奇的是雨云不蔽日，下雨的同时艳阳高照。
　　阳光热烈，雨点清凉。
　　项灵犀踩着木屐，伸手感受雨水的凉意，暂时把龙章和龙游一番莫名其妙的威胁放下，思索用什么说辞应对南越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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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国陛下有要事暂脱不开身，便由妾代为拜祭。”
　　项灵犀走到神殿檐下脱下木屐，向南越皇帝行了一礼。

　　阳光透过雨水照在碧绿琉璃瓦上，反射出湛湛的光，如池水的波光，又如一场易碎的绮梦。
　　南越皇帝和蔼道：“不妨事，夫人请随朕进殿，诸位便在殿外暂候。”

　　小萦和侍卫只好在神殿外等候，所幸南越皇帝温和有礼，叫人守门，令殿门开着，让他们能够看见殿内境况。
　　于是项灵犀除下鞋履，一人进入神殿。

　　罗袜触地生凉，足下地砖光泽幽润，如墨绿池水，项灵犀不由屏息，这神殿地面竟真由青玉铺成！她抬头去看殿顶的椽梁，可惜光线幽暗，辨不清材质。
　　殿内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香气，非兰非麝，清冷出尘，想必是南越特制的熏香。
　　南越皇帝走到神殿深处神龛前，恭敬持香拜了一拜。
　　项灵犀跟随而去，只见神龛内悬着一幅画，凝眸望向画像不由一愣，因为画上女子面容的确和她相似。

　　画中神女一身碧衣，正作旋舞状，是侧面写真。项灵犀觉得画上神女的裙子有些奇异，随观察角度变化，裙褶上有金光闪烁游移，忍不住走近细看。原来画师在青碧底色上敷金彩描画出金色鳞纹，仔细观察可见金粉中还混有细腻的云母粉末，可谓极尽精美。画上留白处题着唐朝诗人李义山的诗《碧城》三首其一：
　　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
　　阆苑有书多附鹤，女床无树不栖鸾。
　　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
　　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晶盘。

　　项灵犀屏息，忽然有一线光照亮思绪。
　　南越皇帝说她与神女面容相似，她容貌七分随了阿娘，阿娘曾经以神女身份进入南越皇宫……
　　她仔细看了一会忽觉恍惚，回头不见人影，南越皇帝和守门宫女都不知去了何处。
　　她蹙眉叫小萦，向外走去，只觉脚步虚浮如踏舟中，意识朦朦胧胧，如做梦一般，也不知自己叫出声了不曾，只得靠着柱子闭眼歇息，谁知靠了一会便陷入黑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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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漆黑的地下，卫漆带领侍卫潜行。
　　侍卫每过百步以刀刻石，在暗河沿岸留下记号，估算距离。
　　路越来越窄，就此中断，遥远的前方透着天光，像黑布被灼破一个白色小洞。
　　卫漆估算了一下已行距离，掉头折返。
　　南越皇宫神殿下设密道，通往此处石洞，洞中路径错综复杂，稍有不慎便会迷失方向，洞下又有暗河，不知通往何处。

　　守在殿外的小萦和侍卫先后发觉身体酸软无力，心知遭人暗算。小萦忙向殿内高喊贵妃，竟发不出声音，只觉头重脚轻，一头栽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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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项灵犀醒来觉得有些头疼，她按了按太阳穴，起身发现她靠着的是一根石柱，难怪感觉冰凉。抬眼四顾，她霍然睁大眼睛，这是哪里？难道她在做梦？
　　这里和神殿布局一模一样，但灯光暗淡惨白，一切布置都是石制的，透着森森凉气。在神殿悬挂神女画像的神龛处，这里立着一座青白色玉石雕像。

　　项灵犀走过去，发现这是神女的等身像，近了发现并不是玉石雕成，而是瓷制。
　　她看着瓷像怔怔出神，颤抖地伸手去抚摸瓷像的脸颊，只摸到一手冰凉，她心中一恸，眼泪夺眶而出。
　　——阿娘！这是阿娘的塑像！连阿娘眉心的胭脂痣都一模一样！

　　她抬袖擦泪，一面思索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不是梦，一定是她晕过去后被人带到了这里，是谁做的？是太子龙章？不，不会是他，那么只能是那人……
　　可这又是哪里？那人为什么要大费周章把她困在这里？还有这神女像，为什么会是阿娘的模样？不仅是瓷像，神龛里的画像想必也画的是阿娘。
　　阿娘是因为与南越神话中的神女面貌相似，才被认定是神女转世吗？
　　不，神话远古飘渺，哪有什么真实凭证，只怕是他们先看中了阿娘，后来才编出一套神女转世的说辞把阿娘拘禁在南越皇宫！

　　项灵犀举目四望，这里四壁皆由石块垒成，无门无窗，像一只巨大的石椁。
　　她走到一个石灯旁，取下纱灯罩，里面赫然是一颗夜明石。
　　她心一沉，当初被滇人掳到地宫的场景仿佛重现了。莫非滇人在地宫饲养鳄鱼是向南越人学的，那么……
　　想到这里可能有鳄鱼，她心跳如鼓，手心沁出冷汗，深吸一口气，侧耳聆听，好像真的听到了水声。
　　她两腿发软，慢慢坐下去，额上冷汗涔涔，胸口堵着一口气，直犯恶心。
　　不，她须冷静下来，仔细想想，这回情形与那回不同。滇人掳掠各国贵女，南越并没有这么做，目的必定不同。
　　一番自我安慰后项灵犀感觉胸口的闷窒感缓解了些，扶着石灯站起身，握住夜明石走回瓷像旁。

　　她握着夜明石绕瓷像走了一圈，见瓷像底座上镌刻着一行字：神女舞，龙神出，乘龙归，寿无极，乐未央。
　　项灵犀全身一震，又是龙神！
　　正在此时，石壁发出一阵沉闷的轰鸣声，缓缓移开数尺，露出暗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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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漆循着记忆返回密道，移开暗门，跃入神殿，落地按住刀鞘，望向神殿中央的人。
　　南越皇帝抚摩着神女画像，动作轻柔如呵护珍宝，喃喃道：“今日天降晴雨，朕获神女，该在史册记一笔！”
　　卫漆右手握紧刀柄，沉声问：“她人在哪？”
　　南越皇帝愉悦微笑，眼中志得意满：“神女归位，自然在她该在的地方。”说完击了一下掌，侍卫们将卫漆团团围住。
　　此时一人冲了进来，是兼任军医的罗侍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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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个红衣女子走进石室，向项灵犀盈盈拜道：“神女，陛下有请！”
　　项灵犀惊怒交加，对她下手的果然是南越皇帝！
　　南越皇帝亲自引她进入神殿，能将她掳走而不惊动皇帝绝不可能，哪怕是太子龙章也做不到，所以动手的正是皇帝本人！
　　她别无他法，只能由着她们簇拥走进暗门后的密道，大约走了百余步，红衣宫女开启另一道暗门，把她推了进去。

　　南越皇帝笑吟吟望着她，项灵犀却觉得遍体生寒。他大费周章把她困在这里是要做什么？
　　“神女请用茶，有什么疑问尽管问吧，朕尽可解答。”
　　他竟然主动开口了，项灵犀稍感疑惑，立刻问道：“我是神女转世的流言，是你让人散布的？”
　　南越皇帝拈须微笑：“神女这话错了，你当真是神女转世，这绝非流言。”
　　项灵犀顾不上细究别的，急问：“那么我阿娘呢？——当年我阿娘也是这样，被你用手段困在南越皇宫？”
　　南越皇帝和善道：“神女对朕抱有偏见。当年皇太子掳掠兰音神女进宫，强迫她下嫁，朕救下她，她便自愿做了神女，为朕寻觅龙神踪迹。朕待她不薄，为她烧制等身塑像，让她受万民爱戴。”
　　自愿做神女？如她这般被迷晕、软禁的自愿？看来南越皇室果真如宫女采菱所说，没一个好东西。项灵犀心中冷笑，追问：“那我阿娘后来去了何处？”
　　南越皇帝笑意散去，压抑本能燃起的愤怒，用平和语气道：“她不曾找到龙神，朕心怀仁慈，放她离开。”
　　项灵犀不大相信，暗自忖度了会，顺着他的话问：“龙神是什么？”
　　南越皇帝双手合十，虔诚道：“龙神居于海中，常人不可得见。真龙天子使神女通灵，龙神感之现世，赐天子世间至宝、寿与天齐！”

　　项灵犀心想原来这老皇帝想要的是永生，果然和滇人目的不同，又问：“你为何以我阿娘和我为神女？又是如何找到我的？”
　　南越皇帝微微眯起眼睛，对她的不识趣颇不满意。这两人果然是母女，生着一副无力娇花模样，骨子里却是一样的野性难驯。不像水氏，稍加惩罚就顺从了。女人就是天生的贱骨头，驯服了才知道听话。
　　他淡淡笑道：“看来神女的疑惑不少，不如先坐下歇息片刻，尝尝宫里为神女特制的点心，用些茶水润润嗓子。”
　　项灵犀沉默低头，方才她在神殿莫名其妙晕过去，哪里还敢碰南越皇帝给的吃食。

　　南越皇帝见她不碰茶饮，脸色沉了一分，呵呵冷笑：“神女难道还有异心？成为大越神女，助朕找到龙神，共享宝藏，受万人敬仰，如此荣耀，神女莫非还不满意？”
　　这老皇帝终于剥掉了慈善的假面，一面用下作手段迫害人，一面还要被迫害的人对他感恩戴德。项灵犀在心里啐了句老而不死是为贼，抬头开口：“我有最后一问，殷国皇帝在哪？”
　　南越皇帝笑道：“已被侍卫拿下。神女放心，阻碍朕大业的，拦者皆死。”
　　项灵犀知道凶多吉少，红着眼圈做最后的抵抗：“他若死了，我宁死也不做什么神女！”

　　南越皇帝耐心告罄，接过宫女递来的金针，蘸了蘸白色的曼陀罗花粉，走向项灵犀。
　　既然花朵不肯听话落入掌心，那么只好把花枝折断了。

　　项灵犀被宫女按住，腕间传来细细刺痛，而后麻木感缓缓从伤口处扩散，四肢逐渐变得绵软无力。她完全丧失挣扎的力气，心底害怕极了，她会变成什么？一个被人提线的木偶傀儡吗？

　　南越皇帝招手，四名宫女聚拢过来，簇拥着带走了她。
　　两名宫女给她更衣，一人给她梳妆，还有一人端来一碗暗色药汤给她灌下。
　　一番折腾后，她被扶到镜前坐下。
　　镜中人云鬟高绾，穿一袭缥碧色留仙裙，裙褶间以金线、彩线织成华丽的龙鳞纹。
　　过了片刻，项灵犀感到知觉渐渐恢复，可是和平时不同，身体异常轻飘，四肢百骸充满了愉悦感。
　　放眼望去，眼前景致不再阴森，变得鲜活亮丽，无限美好。她情不自禁站起来，抬起手臂，想要旋转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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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漆再次从密道进入落水洞，密道原本设的机括早已破解，侍卫设下新路障，南越人不会很快追上来，但落水洞大小相连，路径错综，他一时找不到项灵犀所在，不禁有些心浮气躁。
　　空中忽然传来轻微的沙沙声，伴着微光盈盈跳动。
　　他猛地望去，然后拔腿向那个方向疾步而去。
　　约有五百步距离。
　　密道路障已失效，南越人进入密道。

　　一片黑寂中，只听轻风簌簌，隐约可见飞扬剪影，有人在石台上舞蹈。人影每一次落地，触地处就亮起莹莹白光。
　　微光映照下，舞裙上金光点点，闪烁如星。
　　还有两百步。

　　南越人持火追了过来。
　　半月形石台的背景石壁逐渐被照亮，依稀可见是一幅仙人乘龙图。舞者的样貌也被映照清晰——身姿袅袅，面容皎皎，星眸流转，两靥娇红。

　　还有五十步。

　　脚步声逼近，南越皇帝恻恻阴笑：“原来卫氏子在这，却叫朕好找！神女舞可不是谁都能看的，你死而无憾了。”
　　卫漆拔刀，心内快速计算着如何创造捷径救她出去。
　　南越皇帝一声令下：“将他拿下，死生勿论！”殷楚交恶，他大越借楚国抵挡，哪怕卫漆身死，殷国也无力攻打大越，多半另立新君罢了。
　　南越侍卫们纷纷拔刀冲过来，只是碍于落水洞道路难走，速度并不算快。

　　气氛剑拔弩张，而台上项灵犀毫无所觉，舞至石台边缘，轻盈跃上半人高的阑干，身形前倾。
　　只见流光滑过，坠下石台！
　　扑通！
　　石台下方漆黑一片，只有暗河水声潺潺。
　　卫漆遽然变了脸色，提刀跃下落水洞，扎进暗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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