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长歌

　　拂晓，一匹从边关来的快马飞驰在邺城的街道上，打破了清晨的宁静。信使带回来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突厥再度犯边，并州刺史出缺，边关告急。高洋下谕令长恭即刻启程赶往并州赴任。

　　长恭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擦拭他新得的宝刀“长空”，闻言立刻挥舞了一下那把闪耀着妖艳的幽蓝色光彩的锋刃，霍地站了起来说道：“终于来了！”

　　明剑一边手脚利落为长恭打点行装，一边状似无意地问道：“殿下要不要去东柏堂道声别？”长恭“锵”地一声还刀入鞘，眉宇间的神情也如刀锋一般冷厉，断然道：“不去！”

　　这时屋外却传来一阵纷乱杂沓的脚步声。明剑探头朝外面看了一下，缩回来的时候脸上已经变了颜色，活像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长恭问道：“怎么了？”明剑还没来得及回话，延宗已经带着一群人呼啦一下涌了进来，看见长恭之后二话不说就上来扒衣裳。

　　长恭窘得满脸通红，一把推开了延宗呵斥道：“五弟胡闹！”延宗嬉皮笑脸地看着他说道：“圣谕，着并州刺史高孝瓘即刻成婚，携妻赴任，钦此！”

　　长恭听得一阵愕然，一愣神下，已经被延宗和他手下的人按住换上了新郎官的吉服。

　　长恭一边挣扎一边呼喊道：“我不成亲！”延宗以为长恭只是害羞，便哈哈大笑道：“四哥，新娘子的喜轿都到门口了，由不得你不从！”

　　长恭的脸色刷地一下变得惨白。他不知从哪里涌来一股力气，竟然将延宗带来的几个壮汉都甩开了，又打开门想要跑出去。没想到高孝瑜早已带着人守在门口，见他果然跑出来，二话不说就把他围了起来，又里三层外三层地往喜堂押去。

　　早已在喜堂等候的高孝珩和高孝琬一见这副押囚犯的阵仗，都忍不住笑了起来。长恭垂头丧气地被高孝瑜强行摁在了新郎官的位置，抬头一看嫡母冯翊长公主坐在了高堂的位置上，心知今日插翅难飞，不由得暗自着急。

　　高孝琬故意走到长恭的身前摇了摇鹅毛扇，不咸不淡地说道：“从来只听说过新娘子害羞的，没想到四弟的脸皮比弟妹的还要薄啊。”周围的宾客顿时一阵哄堂大笑。

　　长恭狠狠地瞪了高孝琬一眼，一声不吭地思考着对策。就在这时，门外突然有人高叫道：“新娘子来喽！”

　　长恭情不自禁地转过头去看，但见一个窄腰细肩的女子娉娉冉冉地被人扶了进来，鲜红的盖头底下露出一段白玉似的颈子，上面挂这一把镂工精细的百子金锁，又娇羞不胜地被人搀到了自己身前。

　　长恭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这时司礼官已经急不可待地高喊道：“一拜天地！”长恭大惊失色，本想听着不跪，膝弯里却不知被谁狠狠地踹了一脚，顿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他愤怒地回过头去，却见大哥高孝瑜一脸严厉地看着自己，立刻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

　　宾客们见新郎官迟迟不肯磕头跪拜天地，都窃窃私语了起来。太辅郑伯公的脸色也变得十分难堪。冯翊长公主自觉失了颜面，便在座位上有些不悦地问道：“怎么还不开始啊？”

　　长恭正要答话，眼角却瞥见元玉仪身着一件鲜艳的吉服，打扮得艳若桃李，正从门外缓步而入，不由得愣住了。

　　元玉仪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大方方地走到冯翊长公主座前行了个礼，柔声道：“姐姐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冯翊长公主勉强答应了一声，脸色却变得十分难堪。元玉仪无视她的冷脸，稳稳地坐在了长公主旁边的椅子上，对上长恭的目光时，嘴角却露出一丝讥诮的笑意来。

　　高孝瑜见嫡母已经发话，心知今天高家丢不起这人，一狠心便上前去摁住长恭的脑袋往下压迫。长恭的脸胀得通红，却梗着脖子不肯低头。高孝瑜使了个颜色，高孝珩和高孝琬便也走上来帮忙。

　　延宗终于看出事情有些不对头。他见长恭被压得一寸寸往下低头，眼睛里却在往外喷涌着怒火，便不忍心地上前解劝道：“几位哥哥，还是让四哥自己来吧。”

　　高孝瑜咬牙切齿地低声道：“长恭，你要是不想被五花大绑地成亲，就乖乖地拜堂入洞房！”

　　长恭紧抿着嘴唇一声不吭，明若秋水的眼眸里泛起来一层雾气，却还是硬撑着不肯低头。高孝瑜知道长恭身手不凡，怕他当真发作起来不好收场，一时间也不敢太过使力。场面顿时僵持住了。

　　太傅郑伯公气得一拍扶手道：“荒唐！我们回去！”作势要拂袖而去。不想他的女儿却在锦绣的蒲团上开了口，轻轻柔柔的女声一瞬间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父亲此时离去，于情不通，于理不合，更陷殿下于不义之地。还望父亲三思。”

　　长恭惊讶地看了郑家的女儿一眼，一个疏神，脑袋已经被几位兄长按了下去，顿时有些懵了。高孝瑜趁势又按着长恭拜完了高堂和夫妻对拜，最后一脚把他送入洞房之中。

　　长恭踉跄着跌入洞房，刚想转身，洞房的门就“砰”地一声被人关上，还能清楚地听见外面传来落锁的声音，看来是连那些先前千叮万嘱的洞房仪式都省略了。长恭顿时兴起了一种自己是被人强掳来的压寨夫人的错觉，不禁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坐在喜床上的新娘子“噗哧”一笑，大大方方地自己取下了头巾，露出一张虽然不是绝色，但是看起来十分舒服的温婉脸孔来。

　　长恭不知为何一见到这样一张脸孔，便暗自松了一口气。他见那女子微笑着看向自己，便放松了坐到她身边，想了想之后，语气十分诚恳地说道：“方才对不住你了。事出突然，我其实并不是不想与你成亲。啊，不是，其实我真的不想……总之……”

　　那个女子见长恭说得颠三倒四，便掩口笑道：“第一次成亲，谁都难免紧张的。奴家方才也一直在发抖呢。”长恭哑口无言地看向她，心知眼下并不是解释这种事情的最佳时机，便叹了口气说道：“还没请教你的芳名？哦，我乃高孝瓘，字长恭。”

　　女子露出有些羞怯的神情说道：“殿下的名字奴家早就知道了。先前几位王爷送过您的八字过府。奴家大名郑秋芸，小名芸娘。殿下唤我芸娘便是了。”

　　长恭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脑子里想着的却是怎么破窗而出，一扭头却看见芸娘已经十分自觉地把床铺好了，正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

　　长恭顿觉一阵头疼，索性和衣倒在了床上，又闭目说道：“我近日身子不爽，还是早些安歇吧。”他等了半天没等到芸娘答话，忍不住好奇地掀开眼皮来看，却发觉芸娘仍旧规规矩矩地坐在床边，根本没有要和自己生米煮成熟饭的意思，不禁觉得自己有些小人之心了，过了一会困劲上来，竟真的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等到长恭一觉醒来，已是日影西斜的时分了。宾客斗酒的喧闹声隐约从外面传来，洞房里却安静得有些诡异，让长恭有种极度不真实的感觉。

　　芸娘把头斜倚在床柱上，沉重的头饰被摘下来放在一边，似乎也已经睡着了。夕阳的余晖落在她的半边侧脸上，把脸颊上细微的茸毛都映成了金色，有种婴儿般稚嫩脆弱的感觉。

　　长恭犹豫了一下，轻手轻脚地把一床毯子盖在了芸娘身上。可是毯子刚一落到芸娘身上，她就敏感地颤动了一下。长恭唬得往后面一退，发觉芸娘并未醒过来，不禁暗自松了一口气，又悄无声息地滑下了床铺。他溜到窗边看了一眼，发现外面的守卫已经不见了，大概是觉得里面的人已经洞房，偷偷跑出去喝喜酒了。

　　长恭用力地扒开窗户，一条腿刚刚搭上窗台，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句，“殿下要去哪里？”吓得长恭差点没从窗台上摔下来。他狼狈地把腿收了回来，转过身面对芸娘的时候，整张脸都已经红透了。

　　没想到芸娘绕过他，竟搬了张凳子放在窗台下面，又转身对着长恭眨了眨眼睛说道：“爬窗户，这样比较方便。”

　　长恭愕然地看着芸娘动作熟练地爬上窗台，一转眼就落在了外面。芸娘还在外面低声唤道：“殿下，外面没有人，你快些爬出来。”长恭哭笑不得登上芸娘爬过的凳子，一拧腰身就翻了出去。

　　芸娘露出一脸崇拜的神情看着他说道：“殿下的身手真是矫健。奴家第一眼看到您如此清俊，还以为您也是卫阶一流的羸弱美男子呢。”（注：《晋书•卫玠传》：“京师人士闻其姿容，观者如堵。玠劳疾遂甚，永嘉六年卒，时年二十七，时人谓玠被看杀。”）

　　长恭见芸娘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自己，觉得她还是一团孩子气，自己先前的防备真有些好笑，便抬手摸了摸芸娘的头说道：“我要出去见几个朋友。你不要乱跑，就在这附近随便逛逛吧。”

　　芸娘却一手抱住了长恭的胳膊，一脸兴奋地问道：“殿下是要出去见什么大侠吗？能不能带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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