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皇

　　沮授闻言，面色如常，眸底却流露出一丝疑惑：“阁下谬赞了，不知你口中的三郎君，是何许人也？”

　　听罢，曹河眉梢微扬，言语间添了几分尊敬：“三郎君乃吾家小主公，名洛，少聪察岐嶷，生五六岁，智意所及，比若成人，知权善断，帷幄之至妙，远盛甘罗（注：为战国名臣甘茂之孙，少年政治家，十二岁拜相，古今闻名）。”

　　他本是“无间”八统领之一，明面上尊奉曹氏，实则只听从于曹洛，故而与外人提及主公时，总是不自觉地大夸一通。

　　“哦，可是那个在盟军大帐舌战群英，驳的袁氏兄弟无地自容，被孙破虏（注：孙坚）称作真凤的曹家女公子？”沮授眼中精光乍现，语气微沉。

　　曹洛乃曹家明珠，为操所钟爱，其言其行，异别于世，本就易被士人当作谈资，加之年岁尚轻，多惊艳之举，更是被谯县百姓传得神乎其神。

　　虽然，流言有真有假，不可尽信，但有道是“人的名树的影”，能令数位枭雄侧目，即便曹洛本人没有外界盛传的那般厉害，也绝非庸碌之辈。

　　乱世之中，一女童声名鹊起，远比各路诸侯的秘辛，更能引发人的好奇心。

　　“正是！”曹河答得爽利，目光轻动，须臾，左右环视一圈，斟酌道：“不瞒诸位，此番我前来，虽是托曹公名义，实际做主的却是我家三郎君。

　　她知韩州牧性柔仁，非雄主，于治世尚可为方伯（注：方伯，原意为一方诸侯之长，后泛指地方长官），于乱世则断断守不住九郡之地。故而，她遣吾深夜来访，欲与诸君协作，破袁氏之计。”

　　言讫，坐在右侧的治中李历皱着眉头道：“不知曹氏有何良策，且与某等细说。”

　　曹河闻言，淡淡一笑，拱了拱手，眼底掠过一缕幽光：“诸君莫急，交底之前，吾尚有一问，烦请各位作答。”

　　闻罢，位于主座的沮授面色平静，抬手虚招，示意曹河但讲无妨。

　　后者便低声相询：“今袁绍野心勃勃，怀篡逆之志，图谋冀州，欲以其为立身之本，进取天下。而公孙瓒鲁莽，中计来犯，冀州易主在即，敢问诸位大人，是想力保韩州牧，继续在其帐下效力，还是另投他处，谋更大的前程？”

　　沮授听后，双目微眯，面色冷肃：“阁下此言何意？吾等于韩公帐下听命多年，今大敌当前，自当竭力辅佐，尽臣之本分，岂能有二心？”

　　他说的大义凛然，但在座之人皆知，韩馥庸聩，根本不值得他们卖命。

　　曹河一听，嘴角微撇，心底有些不满，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沮授竟然还在试探他，这些老狐狸，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遂嗤笑两声：“吾此行未带兵甲，既自报家门，必诚心以待，公与乃名士，大可直言，何必遮遮掩掩，说此等违心之话？！

　　若诸君真的要为韩馥尽忠，贪一二虚名，此刻就该跪在在州刺史的官邸外死谏，而不是趁着月夜，聚在此处，密谋将来。

　　常言道，良臣择主而侍，诸位皆是有志之士，又逢乱世，必有建功立业、封侯拜相之心，真的就甘愿折翼韩馥麾下，碌碌无为吗？”

　　听罢，都督从事赵浮耐不住性子，烦躁地拍了拍小几：“事已至此，尔既知吾等谋划，当直言相告，不必再兜圈子了。某乃一介武夫，只知兵事，韩馥已不可扶，当与明主效力。”

　　此言一出，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满座寂静，唯烛火摇曳，晦暗不明。

　　半柱香后，沮授见众同僚皆埋首不言，只隐晦地望向自己，不由得叹了口气，看向曹河：“既如此，余等不瞒曹兄，眼下冀州兵寡，韩馥又毫无战意，恐挡不住公孙瓒，必请袁绍主持大局。依先前之计，余等欲托身于袁氏，另谋前程。

　　平心而论，袁本初弱冠登朝，则播名海内；值废立之际，则忠义奋发；单骑出奔，则董贼怀怖；济河而北，则勃海稽首（注：原指古代跪拜礼，为九拜中最隆重的一种，后引申为臣服之意）。若其初心不改，重用贤臣良将，事大有可为。

　　在吾看来，袁绍曾为盟军共主，士林多倾心，若得冀州，则修齐兵甲，举军东向，青州可定矣；还讨黑山，张燕可灭矣；回觽北首，则公孙必丧；震胁戎狄，则匈奴必从。

　　届时，横江河之北，合四州之地，收英雄之才，拥百万之军，迎大驾于西京，复宗庙于洛邑，号令天下，以讨未复，以此争锋，谁能敌之？

　　比及数年，此功不难。既如此，吾等若归于他帐下，创不世之功，青史留名，亦不失为一条好出路。”

　　言讫，别驾闵纯、治中李历等附议。

　　曹河却是嗤笑一声，接连摆手，不甚赞同：“公与此言差矣。依鄙人之见，袁绍算得上一时豪杰，却非克定祸乱的英主，虽有并天下之心，而智不能济也。”

　　“哦，不知曹兄有何高见，在下洗耳恭听”，沮授被人反驳，也不恼，只稳坐一旁，静候对方下文。

　　至此，曹河知重头戏来了，今夜能不能说服沮授等人，完成主公大计，全看之后的言行是否挠到这群狐狸的痒处，遂面色整肃，铿锵应道：“君言袁绍乃人主，吾却道其为布衣之雄耳。

　　昔日绍为关东盟主，食汉家俸禄，却贪图权势，剿贼不力，薄待曹公，截杀孙坚，疏离各路诸侯，致使董卓远遁，王室不兴，枉称三公之后，此为其一。

　　绍能聚人而不能用，外宽内忌，嫉贤妒能，徒欲效周公之下士，虚言矫饰，而未知用人之机，多端寡要，好谋无决，终不能成大业，此为其二。

　　再者，绍公私不分，猜忌自用，潜怀不轨，稽失事机，不能抑遏愚妻，显别嫡庶，宠子以貌，闹得家宅不宁，亲族失合，未有人君之德，此为其三。

　　如此，公与还能大而化之，一言而蔽，说其是海内共尊的明主吗？”

　　言讫，曹河双眼炯然，直勾勾地盯着沮授。后者淡然回视，思索片刻，轻笑道：“听汝之言，袁绍非良选，却不知，谁才是冀州臣民的仁主？”

　　听罢，曹河以目环视，一字一顿地回复：“吾家主公，可为英雄哉！”

　　“呵！”沮授冷笑一声，知图穷匕见，脸上露出了然的表情：“这才是曹兄的真正的来意吧，欲说服我等，效命于曹操，将冀州送与曹氏。”

　　孰料，曹河竟是哈哈一笑，摇头道：“非也，吾家小郎高瞻远瞩，所图不在城池，不在兵马，而在诸君也。”

　　听罢，沮授微愣：“此言何意？”

　　却见曹河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上前两步道：“曹公军务繁忙，冀州之事凭三郎君做主，这是她给予公与的密信，可解君等疑虑，烦请一阅。”

　　言讫，曹河双手奉上书信，沮授扫了周遭一眼，犹疑数息，还是接了过来，借着室内明火，屏息细看……

　　冀州，无极县，甄宅。

　　银钩孤悬，一女童独坐后院，约莫八／九岁，着浅青色曲裾，明眸善睐，温雅可人。

　　“夜露深重，阿洛不去歇息，怎生在此枯坐？”甄尧踏月而来，望着幺妹，面露慈色，眸底尽是关心之意。

　　“三兄不也没睡吗”，甄宓收敛思绪，转过身来，冲着俊朗青年笑了笑。

　　“我是有事耽搁了”，甄尧双手负在身后，无奈地撇了撇嘴，“你却不同，小小年纪，还在长个子，若是……”

　　“三兄方才可是从县衙回来？”

　　众兄妹中，甄宓与甄尧的关系最要好，她素来知晓自家哥哥的性子，未免他唠叨，忙插了一句话。

　　“诶，你怎么知道？”甄尧没在意妹妹岔开话题，而是顺着她的话，反问道。

　　“晚膳时阿母提了两句，说你被县尊请去议事了”，甄宓黛眉微蹙，目露担忧：“可是为着前线战事？”

　　前些时日，她听闻公孙瓒带兵南下，攻伐韩馥，兵锋逼近易县。

　　“唉，确是为此”，甄尧叹了口气，没有隐瞒。他知五妹非寻常女子，饱读诗书，胸有沟壑，遂乐意与其探讨，不以孩童视之。

　　“目今，董贼挟天子西遁，关东诸侯又各自为政，兵戈复起，烽烟不息，大汉的气数怕是尽了”，甄尧晃了晃脑袋，语气有些萧索，“中山国位于冀州北面，吾辈世代居此，此次公孙南侵，甄家怕是会被牵扯进去啊。

　　府君（注：这里指中山国相，相当于郡太守）怯弱，惧怕战事，若敌来犯，恐献地归降。可今日我去县府，林县令却言，使君（注：即韩馥）于他有知遇之恩，若是公孙氏袭来，他定拼死抵抗，断不会改侍二主。

　　唉，可怜我甄家，自阿翁去后，家道不兴，出仕者少，于大事上插不少手，只能从旁建议，不知未来是何光景，可能保一族安稳无虞。”

　　言讫，甄尧再次叹息一声。兄妹俩皆心事重重，默然无语。

　　良久，甄三郎偏头望向幺妹，目光微黯：乱世已至，命如草芥，甄家虽富，却无兵无卒，没有立身之本，恐为大势所挟，阿洛容貌昳丽，定为他人觊觎，不知以后，家族能否护得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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