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恩人一心求死

　　打更的“邦邦”声从街道上传来，直接传入来喜戏班子的后院，木马静静矗立在月光下面，毛发随着夜风轻轻飞舞，肚皮柔软，马脸栩栩如生，月光洒在它身上，为它镀上一层银光，使它更加俊美不凡。
　　院子正中央放了一张桌子，桌子旁边围了一群人，冯薇薇垂着头，掀起眼皮子绕着桌子周围的人看了一圈，打了个哈欠：“今天就到这里吧，我累了，想睡觉。”
　　段萧柏神色凝重：“程公子，你制作这匹木马真的只是为了挣钱？”
　　武来喜昏昏沉沉的靠在程琰肩膀上，程琰淡淡道：“我大仇已经报了，这些年无非是吃饭睡觉而已，什么能挣钱就做什么。”
　　“为何不去投胎？”
　　“投胎？”程琰嘴角勾起一个讥讽的笑：“投胎能投个什么好胎？忘记前尘，下一世继续做个白痴蠢货？段大人，我不干这种事。”
　　“可是你已经死了，强留在人间对你很不利啊。”媚儿手指戳着桌面。
　　程琰没有说话，只是笑着，他摸了摸肚子，站起身来对段萧柏道：”段大人，天色已晚，还请大人回去吧。”
　　段萧柏看着他的神色，深知这个事情目前也只能到此为止，他看了冯薇薇一眼，对方神色懒懒散散的，便微微一笑：“今日叨扰了程公子，见谅。”
　　程琰摇摇头：“我自然知道段大人的担忧，请大人放心，我虽为煞，但也曾做过人，如今明是非，不会再做出那般迁怒无辜百姓的事情。”

　　“那他呢？”冯薇薇听了这话，伸手指着武来喜：“我看他一见到木马后就没有清醒过，你说你不会做出迁怒无辜百姓的事情，武来喜不是无辜之人？”
　　“冯姑娘，”程琰托着肚子，眉目之间一派平和：“我虽然不知道姑娘属于那条道上的，但是程某知道姑娘是有本事的人，程某和姑娘素来没有过节，还请姑娘莫要多管闲事。”
　　“你在我大贞国的土地上，迷晕我大贞国的百姓，我身为大贞国的朝廷命官，倘若我来管，算不算闲事？”段萧柏展开扇子，悠悠说道。

　　程琰没有回答，他惹不起段萧柏，虽然对方只是一介书生，但是他身上有金光护体，别人看不见，他能看见，他其实不知道那金光能有什么作用，只是潜意识里觉得自己最好不要去惹，毕竟他现在已经身怀珠胎，只等十月分娩，便可高枕无忧了。
　　伸出右手食指在武来喜的额头上一点，本来昏昏欲睡的武来喜瞬间打了个哆嗦，只觉得眼睛处一凉，整个人头脑立刻清醒起来。
　　他站起来看了看段萧柏，又看了看冯薇薇，最后看到媚儿，惊讶道：“哎呦，这姑娘...你怎么又来了？”
　　媚儿笑嘻嘻道：“你这是想起我来了？”
　　武来喜脸上肉全部堆起来，挤出一个和蔼可亲的笑：“不能忘不能忘，姑娘还帮我赶过黄鼠狼，怎么能忘记？说起来还要谢谢姑娘及时出手，否则我娘子可就没有补品吃了。”说罢看到旁边站着的程琰，立马伸手扶住他的腰：“娘子，你怎么出来了？夜里风大，小心着凉。”

　　程琰脸上温温柔柔的笑：“没事，我在屋子里坐了一天，正好来了几位客人，陪着说会儿话，权当出来透透气。”
　　程晋当场发出呕吐的声音，甩着尾巴一跳，跳到木马肚子下面的段萧松身上。

　　武来喜眼睛转到段萧柏身上，瞥见对方脚上的官靴，立马就要下跪。
　　段萧柏手疾眼快的扶住他，认真的盯着武来喜的眼睛：“武老板，你可认识我？”
　　武来喜点点头：“认识认识的，草民刚来京城就听过段大人的丰功伟绩了。”
　　段萧柏一顿，继续道：“那你可知，你身边的这位娘子是何人？”
　　武来喜有些糊涂：“段大人？娘子便是草民的娘子啊。”
　　程琰眼如寒冰，阴森森的看着段萧柏：“段大人，天色已晚，还请大人回去吧。”

　　段萧柏背着段萧松上了一辆马车，冯薇薇和媚儿上了另一辆马车，程晋没有跟上来，说他有话和程琰说。
　　他俩是旧友，自然有话不方便当着众人面说。

　　段萧柏所乘坐的马车在前面开路，冯薇薇和媚儿坐着后面的马车上，正苑街道路平整，马车行驶在上面，畅通无阻。
　　媚儿靠在冯薇薇身上，伸手拨弄冯薇薇衣服上带子：“薇薇，我现在有些迷茫。”
　　冯薇薇靠在车厢内壁上，闭着眼睛：“嗯？迷茫什么？”
　　媚儿坐正：“我也不知道，总之我现在就是迷茫，你在想什么？”
　　冯薇薇睁开眼睛，淡淡道：“我在想程晋说的‘冰天雪地’。”她声音没有波澜：“我总觉得和我有关系。”
　　“‘冰天雪地’，”媚儿摸着下巴感慨：“想不到那只丑老鼠活了那么长时间，怪不得人家能进皇宫，哎，这么说起来，他是不是和上古神同生的啊？”
　　“上古神？”冯薇薇皱起眉头。
　　媚儿来了兴致：“你看啊，我们现在说起这个人是怎么来的，都说是女娲娘娘捏泥巴捏的，说起这个世界是怎么来的，也说是盘古大神开天辟地来的，那么女娲娘娘和盘古大神算是上古神了吧？天地孕育上神，上神创造天地，这是我们一直以来对这个世界的认识。”
　　冯薇薇点点头。
　　“你上次去地府回来，说起沈温的事情，我记得你对地府是很不屑的。”
　　冯薇薇垂下眼皮：“我看那地府不过尔尔，只是我的看法或许不全面。”
　　“管中窥豹，即便是片面的，也说明它的确存有问题，你还记得程晋今天说起他当时在林子里遇到一匹大马时，大马给他说的话吗？”
　　“记得，说‘世界要毁灭了，他们要去船上呆着’，”冯薇薇突然灵光一现：“可是我从来没有听过什么世界毁灭的说法。”
　　媚儿一拍掌：“这就对了！咱们没有听过很正常，毕竟咱们活的时间不如那只老鼠长，他还说，这个世界毁灭是因为有个浑蛋，原话我忘记他怎么说的，不过大致意思差不多，反正就是这个世界因为这个浑蛋太过浑蛋，连上古神都无可奈何，于是神就决定把这个世界毁灭了，然后这个浑蛋也就消失了。”
　　冯薇薇目瞪口呆，头一次结结巴巴：“...这...这可能吗？世界毁灭过一次，什么人会厉害到只能让世界消失这种方法才能让他消失，太匪夷所思了。”
　　“有什么不可能的？”媚儿一双眼睛闪闪发亮：“万事皆有可能，比如程晋哪里会想到程琰有一天竟然上了女人的身，还怀了孩子？”她说着说着，突然停住：“...不对不对，薇薇，我感觉事情好像哪里出错了。”
　　冯薇薇皱着眉头，随即脸色一变，立刻把马车叫停，她跳下马车，直奔到段萧柏的马车前。
　　段萧柏所坐的马车猛然一停，他的身子也随之一倾，摆正歪歪扭扭的段萧松，刚要掀开门帘，就和门帘外面要进来的冯薇薇打了个照面。

　　两个人猛的脸贴上了脸，几乎都感受到对方的温度，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中轻不可微的起伏着，段萧松夜视能力强，看的清清楚楚，用力咳了几声，才把两个人惊醒。
　　段萧柏面红耳赤，一双手不知道要往哪里放，幸亏夜色遮住了他的窘迫，冯薇薇也觉得有些不自在，不过她没有深想，一把抓住段萧柏的袖子，急声道：“云行，你跟我来。”
　　“去哪里？”段萧柏还要做些文人做派，结果冯薇薇嫌弃他磨蹭，直接把他从马车里拽了出来。
　　段萧柏被她拽的晕头转向，还要强忍着不适夸赞：“薇薇力气真大！哎！慢点...。”
　　未说完的话消失在夜色中，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趴在了一个屋子顶上。

　　冯薇薇朝他做了个噤声的举动，段萧柏虽然不明白出了什么事情，但立刻闭了声音，学着冯薇薇趴在屋顶上面。
　　从他的视线看过去，这所小院方方正正，依着土墙围了一圈，院子中央空荡荡的，正是刚刚来喜戏班子的后院。
　　递了一个疑惑的眼神给冯薇薇，冯薇薇朝他摇摇头，然后轻轻扒开屋顶的一片瓦片，看下去时发现屋子黑乎乎的，没有任何响声。
　　冯薇薇刚要说话，就感觉屋子里有东西冲上来，她一个侧头避开，没想到段萧柏正伸个脑袋在她后方，那东西直接冲上段萧柏的额头，发出“砰”的一声响。
　　段萧柏一声不吭的直接被那东西打下了屋顶，直挺挺的摔在围墙后面。

　　冯薇薇急忙跳下来，扶起他，低声问道：“你没事吧？”
　　段萧柏捂着额头，摇了摇头。
　　冯薇薇推了他一把：“有事没事？说话！”
　　段萧柏小声道：“除了疼，没有其他感觉...现在可以出声了？”
　　“被石头砸了一下，能不疼吗？”冯薇薇没好气的说道：“程晋这只老鼠有种啊，竟然敢暗算我！”
　　段萧柏头一次看她除了懒散之外还有其他的情绪，觉得很稀奇，又不便问，便道：“程晋？他不是和你认识许久吗？怎么会暗算你？”
　　然后段萧柏脸色一白，从地上爬起来就要往外面走：“刚刚院子里空荡荡，不像是住人的地方，我们快进去看看。”
　　冯薇薇站了起来，顺势把石头扔到院子里，然后拍拍手：“看什么看？不用看，里面没人了，看样子是我们被耍了，之前程琰和程晋两个人乱七八糟扯了一通，就是没有说到木马的问题上去，现在想想非常不对劲，程琰他是煞，既然为煞，自然可随意上别人的身，也可下别人的身，来去自由，所以他大可不必去选择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之身，我之前心思在程晋说的那次‘冰天雪地’，没有想到这一层上去。”
　　“你是说他讲的事情是假的？”
　　“不！”冯薇薇面无表情道：“故事也许是真的，但是人未必是真的。”她转过头对段萧柏道：“云行，我们回去吧，此事明早再从长计议。”
　　她说完话后，抬脚往前走了几步，发现身后的段萧柏并没有跟上来，不解的回头看他。

　　段萧柏站在围墙后面，身上的衣服扑满了一层灰，脸上也是白一道黑一道，额头连着鬓发处红肿一片，头顶发丝凌乱，仪表堪称不雅，然而段萧柏丝毫不介意，也不觉得有何不妥，他朝冯薇薇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好牙齿。
　　“薇薇，谢谢你。”
　　“谢我什么？”
　　“此事原本与你无关，结果你不仅不觉得麻烦，反而处处帮我，所以要谢谢你。”
　　冯薇薇也笑了，露出一排细细的白牙齿：“你不是说要让我帮你写什么大贞国的风土人情志吗？我现在住在你家里，吃在你家里，自然要出点力气帮你忙了。”

　　天气渐渐热起来，夜风也变得温柔起来，段萧柏一颗心里飘飘然，冯薇薇的声音飘到他耳朵里，好似一朵棉花轻轻的挠着他痒痒，他既觉得酥软，又舍不得离开，围墙后面，正好是个暗处，他站在此处一颗心柔情百转，曲曲折折的绕着，暗自滋长着羞于人知的欢喜，冯薇薇站在小巷子里，是在明处，月光兜头洒了她一身，平心而论，她的样貌算不上好看，可是段萧柏看她，怎么看怎么舒服，眉毛长的好，眼睛长的好，鼻子嘴巴也长的好，连懒散和漫不经心都好，哪里都好。
　　更好的是，他不过是给她提了一个建议，结果她就接纳了。
　　段萧柏知道自己没有喝酒，可他的确有些醉，他向别人纳谏过许多次，从来没有哪一次让他这样有成就感。
　　对皇帝纳谏，那是他职责所在，对冯薇薇纳谏，则是他小小心思。

　　十七年前见到她，她的眸子毫无生气，可是她却救了他，十七年后再见她，所有的情感都变成了心疼，心疼她像个野人一般活在世上，心疼她茫茫然不知所措。
　　他以为自己是做惯了兄长的缘故，可是悸动的情感告诉他，这是“非也”。
　　冯薇薇不是弱者，她比他强了许多，可他一看到她的样子，心就像被针轻轻浅浅的扎着，很想为她做点什么，可是他见识太少，能力有限，偶尔能博得她的笑意，已经让他足够开心了。
　　话本子上讲“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一个女子若是被男子救下，通常就要演变成“以身相许”了。
　　段萧柏在夜风里暗自思量：“我倒是挺想‘以身相许’的，可惜我是男子，这世上有男子‘以身相许’的先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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