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渡

　　卫映昏迷之后时有梦魇呓语，且脉象紊乱，情状甚是凶险。“不过是悲伤过度，又多日操劳，那日早上没有好生进食，才诱发晕眩之症。”萧元胤写着药方，看着倒是镇定，“至多明日就醒了。”

　　“都说凶险，你却道寻常，是否存心想误大将军病情？”部将恼怒，“南人能怀什么好心思？”

　　“我是南人，可我懂医道，而你不懂。”萧元胤抬眸，“若他有三长两短，君可将我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他施过一轮针，又让人煎好药给卫映服下，次日清晨，卫映果然醒了过来，有些费力地抬了抬眼皮：“这是什么地方？”

　　“从前的江夏王府，待大将军身子好了，我们再回襄阳。”部将急急道，卫映这才看清了他的长相，脸上微有失落之色，却并未以言语表露，他目光穿过部将，看到他身后侍立的萧元胤，嘴唇动了动，部将见他神色，虽心有不愿，仍道，“大将军能转危为安，多赖此人昼夜不息施救。”

　　“知道了。”卫映点点头，“你先退下罢。”

　　室内只余卫映与萧元胤二人，萧元胤默默来到床前，卫映看着他，问道：“我何日可动身？”

　　“若不要命，三日；若要命，十日。”

　　“那要等十日了。”卫映喃喃道，“我都还没有为他守灵，也不知能否送他回齐地......”

　　“你这般在意他？”

　　“他是我身边最后一个全心全意为我、会舍出性命护我的人，哪怕是因我舅舅的缘故。”

　　“舅舅？”

　　“就是琅琊王，我母亲幼时为他庇佑，遂以兄妹相称，后来孝章皇帝怕他孤寂，便让他养我在身边。”提起过往，他脸上现出些迷惘脆弱，只是很快又被他惯有的神色淹没，“这次谢谢你救了我，来日攻取江陵，无论战况何等激烈，破城之后，我都不会侵犯城中一人。”

　　“哪怕我没有救你，你也做不出屠城的事，对吗？”萧元胤忽然道，“你甚至不会纵容士兵强掠民夫。”

　　“是，我做不出这样的事。”卫映倒是很爽快地承认道，“你愚笨，才被我唬住了。”

　　“我确实愚笨。”萧元胤也笑了，须臾眼神又生怅惘，“但幸好我被你唬住了，否则当时，我怎样都不会救你的。”

　　二人相视一笑，纵然知晓彼此敌对，至少此刻是心意相通，萧元胤垂眸，忽对卫映道：“你若还想要渡江南征，平日纵旧疾未犯，也不要再这样夙夜不懈，他说得对，你莫要自苦。”

　　“你听到了？”卫映一怔，旋即想起陈章临死前他确实叫了萧元胤过来，只是他一身医术也未能救他性命，“我知晓他的意思，可你也听到了，我不觉得苦。”

　　“因为你的陛下？”

　　“是。”卫映笑了笑，“他是对我最好的人，我不以这江山回报他，又能给他什么呢？”

　　他用兵如此老辣，君臣之道上却如此天真，但或许那昭帝确乃非常之主，能容下这非常之人。“你擅自出兵，到底还是犯了忌讳，再如何笃定你的陛下相信你，还是写封奏表罢。”离去之前，他又嘱托道。

　　“好。”卫映本有些忘了请罪这茬，萧元胤一提醒他，他也觉得确实该同阳渊说一声，他看着萧元胤，忽又道，“陛下给我起了字，叫羲照，你可以这样叫我。”

　　心头仿若坚冰消融，知晓不过片刻光景，他也贪图这春色，他回头看向卫映，亦扬眉展颜：“我字文筠。”

　　，

　　长安，清乾殿。

　　已至子时，皇帝却仍未歇息，左右知晓是从江淮送来了奏报，想着襄阳、江夏连番大捷，皇帝又刚刚厚赏过留朔侯，想来圣心应当大悦，不致动怒。

　　阳渊心境却并非如此。

　　他凝视着桌案，那上边的两封奏表，都是卫映写的：前一封，是请他追封陈章，并赦免西梁皇室；后一封，则是道他擅自出兵，请陛下降罪。

　　如果是他这样做，宇文羿早就杀了他罢？而如果不是卫映，是其他任何一个臣子，他也早生了戒心，要加以敲打约束。

　　他这一次写了奏表，是他真的赤诚忠心，还是其间别有隐情，他才想要多此一举？

　　他在猜疑他。

　　这个认知令阳渊后知后觉地惊恐起来，他头疼欲裂，一时眼前景物亦影影绰绰，内室深处，他仿佛看到宇文羿狼鹰般锐利的眼睛，带着几分嘲弄讽刺地看着他，说重源，你终究也会变得同朕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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