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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南唐国弱,面对强大的宋朝,李煜采用陈乔的计策,表面对宋朝臣服,其实一直在暗中缮甲募兵。他尤其重视水军建设,虽然林仁肇死了,但命令陈诲昼夜不息训练士兵。坚壁清野、固守城池,以便拖垮长途奔袭的宋军。
对于赵匡胤来说,万事具备,只欠东风。他通过樊若水、江正和卢多逊等人的帮助,拿下南唐已经是胸有成竹,只在于欠缺一个借口而已。
于是,赵匡胤派使者梁迥来到金陵。
“今年天子要行祭天大典,南唐作为属国,国主当亲自入汴京参与祭奠。”梁迥开门见山地说。
“哦,祭天大典?好事。”李煜支支吾吾,就是不提是否愿意去汴京。
梁迥反复追问:“国主何时动身?请给予准确时间,以便我等回复天子。”
李煜继续装傻,顾左右而言他:“嗯?梁大人是第一次到金陵吧?金陵人杰地灵,值得好好游览一番。来人,务必好生招待梁大人!”他边下令边大步走出殿外,留下一群手足无措的臣子和恼羞成怒的梁迥。
梁迥见软的不行,就想冒险一次。使者离开南唐的时候,李煜按惯例要来送行。他准备在待李煜到船上慰劳使者时下令将他劫持到汴京。
但李煜并没有来送行。梁迥的如意算盘落空了,闷闷不乐回到汴京向赵匡胤复命。
一计不成,再生一计。赵匡胤又派另一个使者李穆带着诏书来南唐,准备再一次诱骗李煜。
“朕仲冬有祭祀,此乃国家大事,南唐国主务必亲自出席,不可辜负朕的美意。”李穆宣读赵匡胤的诏令。
终于还是图穷匕见啊!赵匡胤是已经没有耐心了。
李煜心想,你已经拿走南唐半壁江山,你已经扼住了南唐的咽喉——食盐,如果我再将这仅有的江山也丢了,怎么去和先祖交代?怎么面对列祖列宗和南唐子民?
李煜语气严厉地说:“请使者回复赵家天子,朕病了,无法前往汴京!”
“国主就不怕天子震怒吗?”李穆咄咄逼人地问。
“那又如何?朕量南唐之物力结宋朝之欢心,不过为保住祖宗基业罢了!如今被逼到如此境地,唯有以死相拼而已。”
李穆被李煜毫不客气地赶出大殿。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等于与赵匡胤彻底撕破了脸皮,战争是不可避免的了。
但他还有一件事情必须完成,就是贡举。虽然国家已危在旦夕,但李煜还是想给苦苦渴盼功名的学子一个机会。
“陛下,国难当头,您还有心机取士?”周女英不明白李煜的心思,有点不高兴地发问。
“皇后,你可知这是为何?”李煜没有看她的眼睛,低头继续欣赏王羲之的临帖。
“臣妾愚钝,不知陛下有何深意?”
“越是在大敌当前,越要安定人心。今年本是三年一次的科举之年,如果突然停下,百姓猜疑,学子失望,岂不乱了人心?”李煜转过头,对她说道。
“原来如此,陛下真是深谋远虑。”周女英微笑着说。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李煜没有说。
因为南唐科举素来严谨公平,知名度极高。宋朝为了拉拢人心,凡是在南唐中举的学子宋朝都会承认他的举子身份,将来谋个一官半职不在话下。
这次贡举,由员外郎张佖主持。李煜要求录取三十名进士。
“三十名?往届只录五至八人,今届为何要录取如此之多?微臣实在不解圣意,恳请陛下明示。”张佖不解地问。
“爱卿照办就是,不必多问缘由。”李煜说。
在揭榜前夕,有个叫程员的学子,说梦见他和王纶等五人及第,就到中书省大门拜谒,遇见杨遂、张观、曾凯三人经过这里。
他们对程员的举动感到奇怪,就问他:“榜在鸡行街,你何以到此跪拜?”
程员这才醒悟过来,准备去往鸡行街。这时正好有人来报讯说杨遂、张观、曾凯等人中选,而他未中。
他心里万分不服,因为他跟张洎私交匪浅,就将此事上报张洎。
张洎怀疑张佖有私心,于是觐见李煜。
“陛下,张佖大人考录贡生,遗漏诸多有才之士。”
都到这个时候了,朝臣还不忘记勾心斗角。李煜对他们实在失望透顶,但他也懒得戳破张洎的私心。他让张洎对所谓遗漏的人才复试。
张洎召来未中之人复试,从中选取了程员、王纶等五人。
974年五月,赵匡胤已在荆湖建造大舰和黄黑龙战船数千艘,以备架设长江浮桥之用。九月,赵匡胤以李煜抗命朝见为由,发兵十八万,三路并进,进攻南唐。
李煜苦苦支撑的国家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他决心和这个夺走他土地和尊严的人决一死战了。
在临战前夕,大将军陈诲病倒,而另一员大将军林仁肇已经被赐死,只余下朱令赟、皇甫继勋、郑宾、杜真等几位武将。
而张洎拍着胸脯保证不能搭成的长江浮桥,也在南唐叛徒樊若水的指挥下凭空而立,让宋军如履平地打到金陵城下……
一切都晚了!
他卑躬屈膝过,也奋力挣扎过,历时一年半的抗争,立国四十年的南唐终究还是亡了。
李煜伫立船头,他要看金陵最后一眼,他要把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刻进脑海。
他的前半生都在这里度过,他曾在清晨的薄雾中荡舟秦淮,在夕阳的余晖下登临古刹,在夜半的众生中送别河灯。
雨越下越大,船渐行渐远,金陵越变越小,最好化为天际线上的一个点。
他转身进入船舱,无力地瘫倒在床上。盯着上方的乌蓬,听着外面滂沱的雨声。再美的桃花园,终究敌不过战火蹉跎。
上帝是宠爱他的,给了他别人穷尽一生都难以企及的天赋,让他飘逸与潇洒在璀璨的星河中别具一格。上帝又是嫉妒他的,给了他无尽的孤独和伤心,让他在不能自已的深渊里痛苦地挣扎,然后心力交瘁。上帝又是公平的,关上一扇门,又开启了一扇窗,世间事,本不完美,花前看客,又何须要求太多。
既然洒脱,又何须用浮夸将他镌刻,觊觎仙岛蓬莱,奈何三千弱水。
他人口中的亡国之君,本是天才,何须完美。
纵使同仇敌忾,固城坚守,弹尽粮绝,只得黯然投降。
他不知道,城破之日,静德院的八十多位尼姑自杀殉国。还有胡则、卢绛等忠勇之人宁死不降。
曹彬陪着李煜北上汴京交差,留下他的儿子曹翰等人进行战争的最后事宜——攻打拒不投降的州县,肃清江南那些趁乱而起的强盗。
江州守将胡则忠心于李煜拒不投降,曹翰领兵攻城,五个月都没有攻下。后来,胡则病重,曹翰破城,胡则和宋德明被生擒。
曹翰大声叱骂胡则:“你为何负隅顽抗?”
胡则“呸”地吐了他一口痰,说:“你们只是些犬类罢了,并非我主君,这有何奇怪?”
曹翰怒火中烧,一刀下去,杀了胡则,又一刀杀了宋德明。
杀了此二人还不解气,他下达了屠城令,并带着手下将士到处抢劫财物。
江州城血流成河,数万人的尸体堆满城中的水井,水井装不下了就投进长江。
曹翰将搜刮到的珠宝财物,装了好几船,偷偷运回自己家里。
而南唐将领卢绛坚持抗宋不投降,他率领部下攻占了歙州。其曾祖父曾在歙州做过刺史,留有贤德之名,因此他在歙州颇得民心。
卢绛派遣信使前往各地,告知大家南唐还没有灭亡。他据守闽中,意欲有朝一日兴复南唐。
但是天下大势已去,毕竟孤掌难鸣。纵然连傻瓜都知道这个道理,但卢绛忠于南唐的心丝毫没有改变,他誓死抵抗。
赵匡胤见不能攻克卢绛,就让卢绛的堂兄劝降。
“天下已定,堂弟应认清大势,早日归顺宋朝保平安方为上策。”堂兄卢袭劝他。
“你这个不忠不义的小人,有何脸面与我讲大势?再胡说八道,我定将你斩首!”卢绛蹬着眼睛大骂。
当宋军攻破歙州,擒获卢绛,带到汴京,赵匡胤觉得他是个人才,想留他性命,亲自去见他。
“你为何见到朕不下跪?你有何不服?”
“我主乃李氏!岂能跪你?”卢绛铮铮铁骨,毫不畏惧。
赵匡胤无奈,下令将他推到午门斩首,并敇旨诛灭卢绛九族。
李煜体恤百姓,轻徭薄税,劝课农商,国民幸福。金陵围城最艰苦的时候,没有一个百姓逃跑,没有一个人出城投降。
这种悲壮,只能说明李煜是受人爱戴的君王,如果他是无道昏君,谁愿意为他去死?
来到汴口接李煜君臣的赵光义,带着不屑的目光,问李煜的中书侍郎潘慎修:“你等为何如此愚忠?李煜难道不是昏君吗?”
潘慎修不卑不亢地答道:“如果李煜真是昏君,面对强大的宋朝,怎能立国十几年?”
这个反问,可以说一语中的。一个昏君,怎么可能守住财狼环伺的基业十几年?身在乱世,十几年时间已经很长。
十国之中,能苟延残喘到最后的只有后蜀、荆南、南汉、吴越、南唐,其他五国前蜀、楚国、闽国、吴国、北汉都先后灭亡了。
而宋朝在讨伐苟延残喘的五国的时间,灭荆南只用了不到三个月,灭后蜀只用了两个月,灭南汉用了五个月,灭吴越时宋朝不费一兵一卒就让它主动投降了。
只有南唐,宋朝用了一年半时间,单单一个金陵城就用了九个月,让宋军萌生退兵之意。这些时间比宋朝灭掉所有四国加起来都要长。
南唐疆域大小比不过南汉,地利比不过后蜀。但是南唐却抵抗到了最后。
李煜当然不是昏君!李煜的公道,在南唐人的心里。
金陵城外匍匐在地哭声震天的百姓就是明证,那些忠心耿耿以命相抗的百姓就是明证。
南唐的亡国是命定的劫数。大宋有四百个州,南唐只有二十二个州,力量悬殊至少二十倍。更何况南唐的食盐产地扬州、楚州被柴荣夺走,食盐供应都掌握在宋朝手里,可以随时变卦断供给,也可以随时提价掏空国库。
即使是雄才大略的秦皇汉武复生,面对着南唐的国势,也必然会亡国。
976年正月,李煜被押送到汴京后,赵匡胤给他封了一个耻辱的封号“违命侯”。
违命侯的日子不好过。汴京的春天,好像比金陵要更冷一些。
午夜梦回,单薄的罗衾挡不住寒风的侵袭,帘外,潺潺的春雨敲打着零落的残春,更敲打着李煜那颗破碎无助的心,在梦中,他又一次回到了心心念念的故国。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只有在梦中才能暂时忘记身为俘虏的痛苦,享受那片刻的欢愉和放松,可是就连这样的梦境也是可遇而不可求。
可梦境总会醒来,回忆总有尽头,只要还活着,这残酷的现实就需要面对。
他做不到像没心没肺的刘禅那样说“此间乐,不思蜀”,也做不到像无耻厚颜的刘鋹那样说“愿事君如父”。
他能聊以排遣胸中寂寥的,是写下一首又一首寄托着对故国无尽思念的诗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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