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城花儿故事

　　我曾经玩过一款游戏，名字忘记了，主线大概就是一个人类少年在遭遇车祸后发现自己能看见鬼，那些魂魄飘荡在人世间，像水族馆里那些漂浮在大海中的水母摇摇晃晃。他们知道少年能看见鬼后，就争先恐后寻求他的帮忙。于是游戏任务就开始了。
　　当少年从血泊中爬起来，站在马路中央的那个画面我至今忘不了。少年每日上学必经的熟悉街道，十字路口上的人们来来去去，一个刚刚熬夜，挂着两个黑眼圈的年轻人抱着麦当劳的纸袋推开玻璃门，街角的包子铺前排着长队，睡眼惺忪的上班族们头顶笼罩着蒸腾的白色雾气。城市依稀在半梦半醒之间。
　　少年的眼里掉下泪来，他看见了血从他的身上淌到了地上，但自己却没有疼懂。恍惚间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眼前这个熟悉的早上突然就变的温暖而弥足珍贵。
　　初升的阳光照亮了这座城市，照亮了无数漂浮在城市上空的游魂。他们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有的甚至骑着电动车，在人群当中穿梭。对于玩家而言，这是游戏正式开始的序曲，代表着任务马上就会来临。
　　我常常会将自己带入到游戏中，想象着如果自己就是那个少年，眼前的一幕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难道仅仅是一个新世界的开启吗？又或者更多的，是随之而来的烦恼和数不尽的牵挂吧。
　　很可惜的是，我不是游戏中的少年，没有看到游魂的能力。这个周末，我跟着椿和洛兰去了蝴蝶山，正好碰见那个中年妇女正举着自制的长杆，在一株高大的香椿树旁边又蹦又跳，企图打落香椿的树叶。
　　中年妇女微胖，头发有些枯黄，好似很久没有打理了。她穿着一件有些紧绷的T恤，腰上的肉跟着她的弹跳微微颤动着，看起来很滑稽。“阿姨……”我鼓起勇气上前，她转过头来，通红的双眼，满脸的泪水。
　　我突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中年妇女见我们三个站在那里什么也不说，就自顾自地又开始采摘香椿，她的脚边放着一块布，布上已经堆起了一小堆香椿叶。
　　“嘶。”中年妇女打落一整枝树枝的时候，我身边的椿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细微的哀鸣。他的脸色十分苍白，看得出来已经忍受很久了。我抓住椿的手，希望润物能够帮助他缓解疼痛。
　　“阿姨，你摘这么多香椿是要做什么呀？”我小声问。
　　“带回家给我女儿做香椿炒鸡蛋。”
　　我满以为洛兰见状会跳起来上前去大打出手，可是他竟然一直沉默着，表情似乎很哀伤。
　　没办法，我只好继续扮演恶人的角色。“我想这么多香椿叶应该够了吧？吃不完就坏了。而且，”我上前摸了摸香椿的树干，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树干此刻和椿的手一样，冰冰凉凉的。“如果再这么不节制的采摘的话，它会死的。”
　　听到死字，阿姨脸色骤变。“对不起，我……我只是想要给女儿再炒一盘香椿炒鸡蛋而已。”她的嘴唇颤抖着，仿佛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椿默默上前，将地上的香椿叶小心收拢到布上，捧在怀中。“阿姨，我是朱砂的朋友，我想，我想去拜祭朱砂。”他不管不顾地开口了，在阿姨错愕的目光中，他的眼角已经流出眼泪。
　　许是椿的眼泪和他悲伤的表情打动了阿姨，她没再说什么，提着竹竿就朝山下走去。
　　朱砂和她的母亲住在离蝴蝶山不远的香杉小区。一间两室一厅的小户型，女孩的遗照就摆在客厅里，和她的父亲并排放着。
　　“她的爸爸走的早。”阿姨说，“如今她也早早走了。”
　　阿姨没再说什么，抱着香椿进了厨房，我们向女孩的遗照鞠了三下躬，洛兰将准备好的水果放在了遗像前。厨房里传来锅铲翻炒的声音，不一会，诱人的香气扑鼻而来。
　　“你们也来吃一点吧。”阿姨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香椿炒鸡蛋出来，招呼我们，“朱砂生前最爱吃我做的香椿炒鸡蛋。”
　　我们哪里有吃饭的心情，于是婉拒了。阿姨也不强求，她打开冰箱，将那盘香椿炒鸡蛋放了进去。
　　冰箱里满满三层，全放着一盘又一盘的香椿炒鸡蛋。
　　这个场景其实是很恐怖的，不光是阿姨近乎偏执的执着，还有这一冰箱的香椿炒蛋，浓烈的气味让人难以忍受。
　　要知道我身边站着的是椿，混在这些鸡蛋里炒着的，可都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啊。
　　但椿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就像失去了痛觉，又或者是因为心里更痛，所以身体上的疼痛就被忽略了。
　　朱砂的房间很小，但有一个很大的阳台，阳光从外面照在粉色的被褥上，书桌上还摆着几本英语四六级习题，一支签字笔的笔帽打开着，夹在摊开的习题缝中。一切就像这里的主人根本没有离开。
　　离开的时候，椿征得朱砂妈妈的同意，带走了一片干枯的香椿树叶。
　　那片树叶被夹在一本顾城诗集中，树叶遮盖着一首诗，是关于一个叫做利若的人。
　　……利若死了
　　他一个人在球场上跑来跑去
　　利若死的时候
　　他在
　　在球场上
　　进八分之一的球
　　别人让他赌五万块钱

　　他拉倒球架子
　　边跑边骂

　　利若的球一分钟一个

　　和所有人比
　　所有人都死
　　利若也死
　　事儿就这么完了

　　报纸上登过

　　男孩子怀念他穿背心
　　女孩子在背心上写怀念利若

　　作为一个能把语文老师气死的文字菜鸟，其实我不太懂这首诗的意思，只觉得通篇都是“死”字，有些应景的可怕。
　　“我和朱砂第一次见面时她才七岁。”椿说，“那个夏天她穿着碎花裙，头上戴了一顶小草帽，跟着她妈妈走到我面前。香椿树虽然名字里有个“香”字，但这种气味太独特了，喜欢的人奉为至宝，不喜欢的人甚至闻到都会想吐。”
　　“其实有段时间我很惧怕人类，害怕他们伤害我，害怕他们经过我身边的时候面露嫌恶地说一句“好臭”。朱砂和她的妈妈虽然同许多人一样也会来采摘我的叶子，但她们每次来都会带一桶水浇灌我的树根。我还记得阿姨蹲下身子对朱砂说，即使是一颗小树，我们也要爱护它。更何况我们有求于它，更要懂的报答。”
　　“仅仅是这一桶普普通通的清水，我就不疼了。”
　　“为了获取更多的润物，我开始以送外卖的名义穿梭在容城中，我很喜欢这种不停忙碌的感觉，就好像我彻底融入了人类的世界，成为了他们当中的一员。朱砂渐渐长大了，她常常自己过来采摘香椿叶。有一天晚上我送完外卖回来，碰巧看见朱砂正在为我浇水。那个夏季的夜晚十分炎热，清冽的水让我萎靡的精神舒畅了起来。她发现我后，警惕地后退了一步。”
　　“这么晚了，朱砂，我送你回家吧？我对她说。她更加惊讶了，问我为什么会认识她。”
　　“我看着她逐渐褪去稚嫩的面庞，不禁感慨万千。我早就认识你了啊，在你还是个孩童时，我就看着你一点一点长大。这种感觉很奇妙，我和朱砂，我们本是一人一妖，她甚至是我的掠食者。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她和她的母亲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我的疼痛。因为她们的频繁造访，我才渐渐走出了孤独的阴影，渐渐有了活着的实感。她们加之于我身上的可能有痛苦，但伴随而来的却是一种莫名的归宿感。”
　　椿低头看了看我，露出有些忧郁的笑容:“也许你的生活一直都很平静，所以不太能理解这些。我们这些花妖，大多都生活在一个灰色地带中。和人类互相倚靠，即是植物，又不是植物，我们本就是一个又一个的矛盾体。”
　　“但我听说人类的传说里，死去的人们会变成奈何桥彼岸的曼珠沙华。其实你们，也是需要被精心呵护的花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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