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

　　第四夜。
　　寂静的夏夜中有隐秘小虫鸣叫，室内漆黑一片，细听下似乎还能感受到均匀的呼吸声。蜡烛早就被风吹灭，只是膏体还有一点点残存的余光。
　　月夜之中，室内唯一在活动的就只有乳白色烟雾。香料还在燃烧，清清淡淡的香味化作丝丝缕缕，悄无声息肢体交缠。
　　在如此的宁静之中，布料的梭梭声便有了震耳欲聋的效果。软软的脚步声既然再小心翼翼，也与木质地板细细摩挲。
　　陷在玉枕中的头颅睁开眼睛，将目光向珠帘浮动的方向扭转。月光从窗棂照进来，竖条条的影子将活动的鬼影下压，如同即将锁住手脚的沉重枷锁。
　　‘嘀嗒。’
　　是更漏声，水滴砸进泛着石青色的水面，漾开一圈涟漪。一张被水波晃碎的脸出现在水面，是一个人正在查看更漏的刻度。
　　下一滴水滴，带着血红色。
　　春容在沉睡着，平稳的呼吸声转为细微鼾声。
　　闯入者的心跳声显然更加让她悚然，她警惕的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像一只绷紧了线的风筝，任何一点风吹草动就足以让她断弦而去。
　　她没有穿鞋，鞋提在手上，是用鞋袜在行走。而她的脚底满是粘稠的血浆，每走一步都要将浸血的布料从木板上扯下，这便让她走得很累，每一步都要屏气凝神。
　　她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从门框走完外间，而外间与内室的隔断是十几串垂下去的水晶珠帘。这些晶莹剔透的宝石在月光下折射出五彩的斑斓颜色，她很是犹豫，呼吸声开始盖过心跳声。
　　她伸出手，要去捞这些珠子，尽量让自己的动作小幅度。
　　一点点，一点点……冰凉的珠子贴近了她手心，不能急躁，不能手抖，不能大动。要轻一些，再轻一些，她将手里尽量握着珠子可能相撞的地方，在捞起一手臂宽的空间之后，缓缓的，侧身曲腿，将自己的半个身子从那狭小没有珠子的空间中挤进去。即使再小心，圆滑的珠子也难免会相碰，而珠子每发出一声响，她的动作就要顿住，用慌乱的眼睛警惕的观察着床上高高隆起的锦被。
　　雪紫色的薄被本就黯淡，在黑夜中便如一个墨团，墨团沿着人体弧线拱起，一动不动静成一带山峦。
　　幸好，这些细小而微的声音并没有将床上的手吵醒。
　　她松了一口气，整个身体完全的挤进室内。然后慢慢的背过身，面朝外间，将手中轻握的珠帘一点点，一点点松开。
　　与此同时，从‘山峦’中伸出一只手，缓缓靠近床角垂坠的线。
　　水晶帘散开，因惯性而向旁边摇晃将自己的同类撞动。但这声音和刚才是差不多大的，她将两手向下压，企图用隔空的动作将这声音压下去。
　　此时万籁俱静，这一点声音便很快融入于夜色之中。她收回手，转身迈出在这室内的第一步。
　　‘叮铃——’
　　琐碎的铃铛声在她耳边炸开，她感到呼吸一滞，在黑夜中看到了一双眼睛。拿在手上的鞋子砸到地上，她听到了涌过来的脚步声，当机立断的转身撩开珠帘。珠帘之外春容已经站在了那里，拿着一根长木棍，身后不知从那里冒出了两个强壮的婆子。
　　“快！快！”
　　门外是不停的大喊声，和接踵而至的脚步声，火光将窗户应成橘色。她深吸一口气，抽出藏在袖中的小刀，转身回到室内。
　　“主子小心！”春容看到了这个末路之徒的动作，立马大喊。
　　室内陈静淑走下床，见白衣宫女如扑食的恶狼般冲向自己，于是想也不想的就将手边的花瓶砸了过去。
　　白衣宫女躲过花瓶，陈静淑也趁着这时候，旋身绕过白衣宫女，跑向率先冲进来的春容。
　　白衣宫女迅速跟过来，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可她没有机会了，两个婆子很快抓住了她，与此同时，其他宫人冲了进来。
　　“卸掉她下巴。”陈静淑命令道，随后披上春容来过来的外袍。
　　白衣宫女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便随着下巴一痛，再说不了发。
　　陈静淑与她保持着一定距离，再次命令：“扳开嘴巴，看看里面有多有藏东西。”
　　一个婆子领命，用粗糙的手在宫女口中搅动，宫女五官随之扭曲，喉咙发呕但又因被卸去下巴呕不出。片刻之后，婆子收回手，将恶心的液体在宫女衣服上擦了擦，向陈静淑回报：“回禀娘娘，没有东西。”
　　“装回去。”
　　“是。”又是一声骨头的脆响，宫女下巴被按了回去。
　　在这之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挟制下尽力弯下腰，连续不断的干呕着。
　　陈静淑盯着她的动作，没有任何生理性的不适，她耐心的等待宫女平复下来，后才问道：“是谁派你来的？”
　　“没…呃，没有人。”宫女下巴酸痛，口腔活动一下都有咔哒声。
　　“你叫什么名字？”陈静淑换了一个问题。
　　宫女将室内所有人看了一遍，然后回答：“杜鄂。”
　　“为何装神弄鬼？”
　　“……”
　　杜鄂不说话，低下头将嘴唇抿死，眼白向上翻，额头爆出青色经络。
　　陈静淑看出她的意图，冷漠的下令：“再卸掉。”
　　婆子闻言呆了会儿，然后反应过来，又快速而熟练的动手。白衣宫女下颚骨搭下，从被迫张开的嘴巴中露出新鲜的红色血液。
　　“咬舌自尽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陈静淑轻声道，来到杜鄂面前，扫了一眼她略带清秀的脸，随后笑开：“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你们其他人，就都下去吧。”
　　除室内的人之外，其他宫人悉数离开。
　　杜鄂撇过脸去，被那边的婆子就着手狠掐了一把。
　　“你今日不说没有关系，我也没想过，这么轻松就让一个抱有必死决心的人开口。”
　　“不过，我很好奇，你这么有决心。你的家人或者朋友，是不是也和你一样，也有送命的觉悟？”
　　杜鄂眼睛看向一边，嘴巴右边的皮肉轻微的抖动了一下。
　　陈静淑挑眉，“你在笑我。看来你要么是没有家人，要么……就是已经把家人藏好了，对吗？”
　　杜鄂没有反应，陈静淑自顾自继续道：“我倒是希望你是第二种，若是你真的没有家人的话，那我怕是真的问不出什么了。”
　　“即使是将你打得皮开肉绽，放入蒸屉中活活煮死，也问不出来吧？嗯？”
　　“……”杜鄂不说话，也说不出来话，整个人轻微的哆嗦了一下，瞳孔放大眼睛泄露出恐惧。
　　“呵。”陈静淑见此轻笑一声，将手向下扬了扬，“不必害怕。我开玩笑的而已，我作为一国之母，怎么会滥用私行。”
　　“不过，你深夜闯入皇后寝宫，包藏祸心，意图行刺……你知道这是什么罪名吗？”
　　杜鄂看向陈静淑。
　　“是谋逆之罪！当受车裂之刑，遭五马分尸，株连九族！”陈静淑厉声道，一字一句，每个字都重重向下砸。
　　她没有看杜鄂的反应，而是转头向春容道：“你去告诉丞相，让他替我查一查，这个人有没有九族够杀的。若是没有九族，那么十族也可。”
　　“知道什么是十族吗？所谓九族，便是‘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而十族则是累及老师、朋友、学生、以及邻里。你该不会，从小到大连个邻居都没有吧？”陈静淑问，故意含笑凑近杜鄂身边。
　　杜鄂终于开始向陈静淑这边挣扎，嘴里也冒出含糊不清的呜咽声，可这些声音连不成句子，只能突然变成恶心的唾液随着被卸掉的下巴流到衣襟。
　　陈静淑将一根手指放到自己唇边，用最温柔的语气轻声道：“不要着急，想来你背后的人也有一定势力，若是想查清楚，也还需三、五日或者更多。你有的是时间，不要急，不要怕，倒是再慢慢说也是不迟的。”
　　“你们把她押下去好好看守，若是让她死了或者跑了，那么她的九族中就再加上你们的。明白吗？”陈静淑不管杜鄂，直接吩咐两个抓着她的婆子。
　　“奴婢明白，定让她插翅难飞！”
　　“好。”陈静淑似乎满意点头，然后挥手：“那就带下去，可别忘了，到地方之后把她下巴接上，嘴堵上。也不必拿什么饭吃，给她些水便好了，左右这几天是饿不死的。”
　　两个婆子便要扯着杜鄂下去了，杜鄂不愿意走，将她们向陈静淑这边拉扯，面孔扭曲着，喉咙里不断发出咿咿呀呀的破碎声音。
　　陈静淑平静的眨了眨眼，问她：“你在说我是恶鬼吗？”
　　“那不是你想扮演的角色吗？”陈静淑回头，见水晶帘外一串血色的脚印蜿蜒，从门口直直的走了进来。
　　杜鄂被强行拉走，手一直向陈静淑这边抓，双腿拖在地方，没有干透的血色透出，便似两条血路。
　　“主子，我叫人进来打扫一下吧。”春容向陈静淑提议。
　　“这三更半夜的，还打扫什么啊。”陈静淑看了眼窗外的一轮弯月，淡声：“都折腾了这么几天了，这下半夜就让她们好好睡。”
　　“你也是，都熬了四个晚上，就赶紧再去睡睡吧。”
　　“有什么事情，明日一早再说。”
　　辰时，宫妃前来请安。
　　许是她们的心理作用，空气中似乎有血腥的味道。
　　“是啊。昨日夜中，昭阳宫是抓了一个丫鬟。”
　　“哪里是什么刺客啊。不过是之前自杀那个丫鬟吃对食的，以为情人之死为本宫之过，所以昨夜欲借闹鬼之说报复，没有什么稀奇的。”
　　“何止于此。我朝已近三十年不曾出现株连九族者，何必为了这等小事开此先例。便先关着，择日再说。”
　　陈静淑淡笑着回答所有妃子们的疑问，也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她们每一个人的神色。

　　锦绣宫。
　　葛青依然还是只能躺在床上，小茵将自己打听到的事情绘声绘色的讲与她听，之后还加以补充。
　　“其实，这昭阳宫的闹鬼之说也并非是空穴来风。”
　　“据说啊，从建立皇宫开始，一定有三位皇后一位贵妃死在昭阳宫。两个是被毒死，一个是上吊死，最后一个更是被活活烧死。所以，大家都说，这昭阳宫是除了冷宫之外，整个后宫中最邪门的地方。”
　　“常常夜里听到鬼哭咧。”
　　葛青闻言眉头紧皱，将书合上，摸了摸自己耳垂，轻声道：“如此恐怖又如何，还不是有许多人对其魂牵梦萦，恨不得马上入驻其中。”
　　小茵于是问葛青，“难道主子就不想入住昭阳宫吗？”
　　“不想。”葛青毫不犹豫的摇头，“我最怕这种怪力乱神，就待着锦绣宫便不错了。况且，还是皇后娘娘最适合在昭阳宫。”
　　“难怪皇后娘娘会愿意对主子伸出援手，主子你还真是让人放心啊。”小茵感叹。
　　葛青笑眯着眼，活动着终于能大动的小腿，不再说话。
　　她看着书，很快哼起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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