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君诺

　　第二十九章 落水

　　几日下来，许清轩对程夫子越发的尊敬，他不懂的，程夫子很耐心的教他，从不打他手板，更不会逼着他死记硬背。

　　只是程牛牛，他依旧不喜欢。

　　之前以为小孩什么都不懂，渐渐的，他发现程牛牛握笔生疏，研墨笨拙，认字不多，但脑子里装着的杂七杂八的东西，却比他多多了。

　　而且他管程夫子叫小爹，不是叫爹，长得也一点儿也不像程夫子。

　　他怀疑，程牛牛根本不是程夫子的亲生孩子。

　　这几天吃饭，小叔忙着，没跟他们一起吃。抢菜的事故也没再发生过，肉菜多了几道，用不着抢，尤其是烧鹅，一上两份，一边摆一份，各吃各的。

　　这天，许清轩下了学堂，换了身简便衣服，准备出门，晚上说好与几个小伙伴叙叙旧，顺便显摆显摆他的新夫子。

　　南月私塾学堂的同学里，与他处的好的，也都是南州城里有权有势的大家族同龄少爷小姐，刘家是丝绸大户，宗家在瓷器市场数一数二，燕家则是青国几家矿藏的金主。

　　几家本就有生意往来，几个少爷小姐儿时就玩在一起，进了私塾，一起学习，吵吵闹闹，关系更近了些。

　　许思安性格孤僻，很少与其他粮商之外的家族打交道，但不妨碍其他家族很想与许家攀交情。

　　许家背后秦王府，可是谁都想攀上的高枝，尤其是皇上亲政，秦王爷是首功之臣，若不是秦王爷手里继承自英武王叔的十万精锐强将，以及为他号令的许多英武王在世时候提拔的将领，怎么可能搬倒外戚薛家这座几百年屹立朝堂不倒的大山。

　　但“盲修罗”名声在外，众人还是心有余悸，所以他们开始打许清轩的主意。

　　许思安没有娶妻纳妾，也没有孩子，对这个侄子疼爱有加，怎么说，将来许家也有这位清轩少爷的位置。

　　各家长辈早就叮嘱过晚辈，要与许家小公子做朋友，一起长大的交情，将来总是会眷顾一二的，尤其是刘家，送了个女儿来南月私塾读书，美其名曰是男女平等，打的主意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最好将来能举案齐眉，琴瑟和谐，共度百年。

　　许清轩可没什么想法，他拿着刘姑娘当好兄弟。他刚走到门口，忽然听见隔着墙，有两个送菜的壮汉，边干活边嚼舌根。

　　“要我说，姓程的就是勾引许家老爷的狐狸精，许家老爷定是被狐狸精下了什么迷魂汤药，连着几天，都在私塾门外站着听。”

　　“……”许清轩心里咯噔一下，还好自己没干什么欺负人的混账事，小叔竟然在院外听学？

　　他放轻步子，贴近围墙，听的清楚。

　　“可不是啊，连个户籍都没有，哪里带回来的，只有许家老爷知道，现在南州城可都传遍了，西南山林子里有狐妖洞！”

　　“听说这狐狸精，不仅勾人，还吃人精血，许老爷不长命啊！”

　　越听越听不下去，许清轩拍了拍墙，“你们说什么呢！”

　　一听是许家小少爷，两人迅速闭嘴，各做各事。

　　许清轩没心情出去了，他让人稍信给刘家小姐，回到屋里生闷气。

　　许清轩在意谣言，但他一个屁大点的孩子，在意也没用，嘴长在别人身上，他管不着。

　　小叔二十三了，还没成亲，连个妾都没纳过。以许家今时今日的地位，别说商贾大户，就算凤阳城的那些达官显贵，甚至秦姓王家的公主，都抢着跟许家攀姻亲。可小叔从来不给媒婆开门，当然，也没有媒婆敢登许家的门。

　　外头怎么传的都有，其中就有说小叔好男风，养了不少能歌善舞的美男子在后宅，闲来无事寻欢作乐。

　　“盲修罗”的名声不好也就罢了，但程夫子那么好的人，怎么就传成狐狸精了呢？

　　许清轩推门而出，径直走向温管家的院子。

　　温晔问，“少爷有何吩咐？”

　　许清轩亲自找过来，还偷偷摸摸的拉着他去屋里说话，准没什么好事。

　　“温伯，小叔是怎么认识程夫子的？”许清轩自问许家从没跟姓程的商户打过交道。

　　而且程夫子也不像商户。

　　“温伯，你告诉我啊！他到底是什么人？”

　　温晔想快走，可许清轩不依，非要刨根问底。

　　“少爷，您就别问了……”温晔很无奈，许清轩抓着他袖口不放，非要他把程家夫子的来历说给他听。

　　虽说老爷并没有刻意隐瞒的意思，但怎么说，程诺的出身都不算光彩，一个被卖到西南山区当男妾的落魄公子，即使才华横溢，即使男妾仅仅是个说法，然世人无知，人言可畏，注定一辈子得背着个污秽名声。

　　少爷的脾气他清楚，如果他知道程诺的身世，怎么可能老老实实的承认这么个人做他的夫子？

　　在老爷面前，少爷不敢有意见，但老爷有许多商事要决断，账本要看，人情要见，粮食的品质，也要把关，总不能一直跟着程夫子给少爷上课吧？

　　“温伯，你不告诉我，我就去问别人，”许清轩胡搅蛮缠了一会儿，“全府上下都不告诉我，我就自己去问小叔！”

　　温晔不敢得罪了这位小祖宗，老爷正在与管事商议几家新粮铺的选址，这样的小事，不值得老爷烦心，“别，少爷，我怕了你，可事先说好，无论程公子身份为何，都是少爷您的夫子，是老爷请来咱们许府的贵客。”

　　“知道了，”许清轩忙差人搬了两个凳子，“快说快说！”

　　温晔从老爷在程家村遇见程诺讲起，也说了阿洛的死，许清轩果然追问，抱着脑袋伤心了好一阵。本想转移小孩的注意力抽身，却听许清轩带着哭腔，“温伯，你继续讲啊！我听着呢。”

　　温晔唯有硬着头皮继续。

　　许清轩听温晔讲完，“他救了小叔，所以小叔才对他这么好？为他落户籍，还请到府上给我做夫子？”

　　“老爷对程公子好，是因为程公子善良，这一路多亏程公子照顾老爷，老爷请程公子做少爷的夫子，是因为程公子有才华，我是亲眼见过程公子连着猜对二百多个灯谜。”

　　许清轩不屑一顾，“灯谜这种小孩子家家的东西，我也能猜对。”

　　但程师父的的确确很有才华，这几天他只学了五首诗，却是如茅塞顿开，醍醐灌顶，师父能把许多古往今来的典故与学识融会贯通，道理讲得明了通透，还能延展出很多有意思的常识，学诗词不再枯燥无味。

　　温晔站起来，抖了抖外袍的褶皱，“少爷，您得对程公子好一点，老爷的脾气，少有亲近，连我都碰不得老爷的身，但程公子做到了。老爷好容易遇见一个让他开怀大笑的人，您千万别使性子，把程公子给气走了。”

　　“我哪里有……”许清轩冤枉，求之不得，哪里舍得赶人走啊！

　　他问清了一切，也得知程牛牛果然不是程诺的亲生孩子。

　　边想边走，走到了后院的假山。

　　程牛牛蹲在一块大石头上，不知再玩什么。

　　许清轩轻轻走过去，一看，程牛牛对着水影照一把匕首。

　　“谁？”程牛牛见水里倒影，吓了一跳。

　　“这匕首真好看，我想看看，可以吗？”许清轩跳下假山。

　　“不给，”程牛牛想，我跟许少爷没那么要好吧？

　　他不能给小爹惹麻烦，还是离着许少爷远一些。

　　程牛牛几次要走，可许思安就跟牛皮糖一样追着他不让。

　　“就看一眼，我又不要你的，”许清轩抓住程牛牛的胳膊，“难道你还在为我抢烧鹅腿的事儿生我的气？我开个玩笑罢了，你却当真，傻子！”

　　“我没当真！”程牛牛气过之后，很快就忘了，“我没生你的气，我也不傻！”

　　“行行行，不傻不傻，那你怎么总躲着我？我长得很丑很难看，吓着你了吗？”许清轩笑。

　　许清轩长得好看，皮肤白皙，水水嫩嫩，还有眼睛，就像天上的星星，随了小安叔叔。

　　没了坏脾气的许少爷，就像街边卖的搪瓷娃娃，让人忍不住想摸一摸抱一抱。

　　程牛牛曾经的玩伴，除了挖土，就是打架，整天在山上疯跑，长大了就窝在田里干活，娶媳妇生孩子。哪里像许清轩一般，衣服天天换，都不带重样的，起床有人梳头，洗澡有人打水，睡觉都有人暖被窝？

　　他很羡慕许清轩，从小生在蜜罐子里，根本不晓得苦字怎么写。

　　他能跟许清轩做朋友吗？

　　许清轩不嫌弃他，就像小安叔叔不嫌弃小爹一样。

　　程牛牛觉得是自己小气了，于是他把金边匕首递给许少爷，“给你。”

　　许清轩端着匕首，左看右看，果真是秦王爷随身佩戴的那一把。

　　许清轩常常到凤阳秦王府小住，秦王爷家里有什么宝贝，他比秦子瞻本人还要清楚。

　　想他要了许多年，秦王爷都没送给他，总说这把匕首是敬重的皇叔英武王生前送的，十分珍贵，还叮嘱绝不能随便乱送人。

　　许清轩心里蹭蹭冒火，秦王爷向来最疼他，都不送他，怎么可能送给一个穷山沟冒出来的穷小孩？

　　一定是程牛牛偷的。

　　秦王爷去华明镇寻过小叔，准是那个时候，程牛牛偷了这把匕首。

　　许清轩问，“牛牛弟弟，匕首真的是你的？”

　　程牛牛点头，他不明白为何许少爷会这么问。

　　“这匕首我喜欢，我拿宝贝跟你换吧，”许清轩眨眨眼，把匕首背在身后，“我有很多宝贝，都比这匕首好玩。”

　　意思是，不想还了。

　　明明刚才还说……看看而已……

　　程牛牛也很喜欢这把金边匕首，他隐约觉得送他匕首的人，一定是个大官，小爹好像挺怕他的。许清轩什么宝贝没见过？他都想要，一定是顶顶值钱的。

　　“还我，”程牛牛死倔的牛脾气一上来，谁也不让，他见许思安拿着匕首就跑，迈开小短腿追，边说边喊，“许清轩，你把匕首还给我！”

　　“不给又怎样？”许清轩围着池塘边的假山边跳边跑。

　　他自小在假山玩惯了，利用地形熟悉，很快就甩开程牛牛好几米。

　　程牛牛追着，膝盖磕在石头上，几块淤青，他完全不在意，他这次不会再让了，哪有一而再再而三的欺负人的？亏他刚还以为许少爷改邪归正，觉得他好看呢！

　　他一定要把匕首抢回来。

　　“先骗后抢，你……”程牛牛想骂人，想小爹不让他说骂人的话，又咽了回去。

　　“那也比偷强。”许清轩气喘吁吁，跑的急了。

　　程牛牛气得发抖，不仅抢他东西还泼脏水冤枉他，“才不是偷！”

　　“你当然不会承认了，你知道这匕首的主人是谁吗？你偷他的东西，是要掉脑袋的！”许清轩石头没踩稳，滑了一跤，爬起来发现程牛牛已经赶上他了。

　　他比程牛牛高半个脑袋，踮起脚把匕首举高，边后退边躲着程牛牛，程牛牛跳起来抢，几次都失手，干脆跟个螃蟹似的抱住许清轩。

　　两人滚在地上，许清轩被压得喘不过气，他左右扭动，不肯让程牛牛抓住他的胳膊。

　　程牛牛的劲儿大，加上心里存着之前的怨气，一拳头奏在许清轩的脸上。

　　许清轩疼的龇牙，他有多久没跟人打过架了？一个穷乡僻壤没名没姓的小孩，竟敢打他？他毫不留情的还手，两人互相抓了一会儿头发，左右脸上都挂了彩，谁也没占到便宜。

　　“我偏不给，你想要的话，自己跳下去捡吧！”

　　说完，许清轩扬手，金边匕首落到旁边的池塘中。

　　“你……”

　　程牛牛爬起来，跪在池塘边，池塘水很深，还种着荷叶养着金鱼，碧绿一片，那还能看见匕首的影子？

　　“呀呀呀，对不起呀，牛牛弟弟，我刚才手滑不小心……”

　　“你……你分明地故意把匕首扔下湖的！”程牛牛委屈的大喊。

　　“没错，我就是故意的，但也只有你一个人看见我扔匕首了，回头我说是我不小心，你觉得你与小叔告状，他会相信你还是想相信我啊？”许清轩抹去脸上滚得泥，得意洋洋的站起来，最后还是他赢了。

　　许清轩打架不在行，吵架却擅长，此时气话一咕噜往外冒，“我全都知道了，你爷爷奶奶是害程夫子的坏人，你跟程夫子什么血缘关系都没有！”

　　“你胡说！”程牛牛不停的抹干眼泪，“你胡说，爷爷奶奶不是坏人，小爹就是小爹……是我的亲人……”

　　“程夫子是可怜你，才会收留你！如果我是程夫子，我一定恨死你们程家了！怎么可能愿意做你的亲人！”

　　“小爹是我的亲人！”程牛牛大喊着猛地向前冲过去。

　　一贯寂静的湖水，噗通声响，湖面绽开的几朵白莲花，被横生折断，倒下一片。

　　很快，许家仆役围过来，越聚越多，“救命啊，来人啊！少爷落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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